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天，宋璞随和骞外出任务，当踏上那片焦土的时候，心中没有震撼，没有兴奋，也没有紧张。和骞原以为他会不适应，但宋璞出奇地觉得这个场景他特别熟悉。

他仅仅是走了两步，就适应了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焦土，有些时候像踩在沙坑，有些时候又像踩在冰面。

他们往前走了一小段后，就开始往左右分开，探测仪依旧安静如常，偶尔会有和骞的声音和其他队员活跃气氛的声音从透明防护帽里传来，他们现在是在横向行走，走了大概不知多久，透明防护帽上赫然出现那个标志着信号断裂的红色感叹号。

宋璞第一次踏上这片焦土，一切按照《蚁村安全手册》写的那样，把这当作一次正常短暂失联的情况去处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那个红色感叹号还杵在屏幕正中央，跟他对视似的。

很快宋璞发现不对劲，他抬头望向周围，那个时候的黑雾没有像现在这般大，能模糊地看见一些轮廓和光影。

他神使鬼差的回头一看，有个浅浅的灰白色的影子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朝着脚下的焦土下降，那两只手臂无助地在头顶挥舞，想抓住一切能阻止他继续往下坠落的东西，透明防护帽上泛着一点红色光影也正逐渐贴近地面。

那是和骞遭遇了地面下陷，正在被脚下的焦土所吞没！

宋璞的脑海中像穿过一根尖尖的长刺，将眼球与那个场景死死钉在一起，他当即反应过来，随即朝那个方向大步奔去，说是奔去，其实也就是步子迈得大一点，在这里根本跑不起来，同时奔跑也会带来危险。

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身后有无数双手在攀着他那样异常艰难，好在一路平稳到达和骞面前的时候，和骞还剩下半个头和一双手。

和骞使劲用双手扒拉着地面，那是一个下意识求生动作，但实际上没有什么用，这个时候越用力身体就会越会控制不住往下陷。

宋璞眼疾手快，双腿跪在地上，迅速扯下了随身携带的救生绳，将两个探测仪绑在一起后朝和骞伸过去。

第一下，仍偏了，没抓住。

第二下和骞往下陷的身体离探测仪远了一分还是没抓住。

直到第三下第四下，随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几乎是到了探测仪的极限距离，和骞终于用手扣住了探测仪底端的圆圈边缘。

透明防护帽还是没有信号，那个硕大的红色感叹号在两人的屏幕上死死地对视着，仿佛在对着他们嘲笑。

宋璞将身体后仰，用脚瞪着地面使重心完全后移，和骞一点点从黑滚滚的焦土中脱离出来，灰白色的防护衣上沾满焦土，度上了一层沉甸甸的尘埃，像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勇士。

他双腿站定在宋璞面前的时候，宋璞累的直喘气，仰面平坦四肢伸开摆在地上，仿佛能听见他激动的心跳声。

那是和骞第一次被救，那也是宋璞第一次救人。

被救者和救人者的心情是不同的，被救者虽然被救了但也不怎么感恩，反而还想痛骂他一顿，到了嘴边只叫了他一声傻子。

救人者则不同了，那种心情像是被放在簸箕上的黄豆，一下一下被人颠的老高，又迅速落回表面，然后向四肢滚落，直到面前那人伸出一只手，无声地说：“起来，回家。”

那是宋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那片焦土，但他印象深刻，比起屏幕中传回来的实际场景内心不由一惊，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更糟糕了。

但和骞从不对他说这些，好像这些跟他无关似的。

“为什么呢？”他没由来的问了一句。

承桑站在他旁边，还以为问他，“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宋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个大屏幕，那些灰白色的身影和周遭黑糊糊的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他知道的，这个世界应该的模样和本来的模样。

那些万家灯火，余烟袅袅，四世同堂，儿孙膝下。万米高空的湛蓝和白色柔软的云朵，飞翔的海鸥在海面起起落落，橘红色的日落慢慢藏入那片山的背后的场景闷拳打在他的心上，剧痛，沉闷，无法言说的悲痛。

承桑看向他侧脸上流下一滴透明的水珠，滴落在胸前的衣领上 ，他下意识的抬手，却被宋璞突然抬头的动作惊得顿住，宋璞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此时正泛着浅浅的金黄色的光，直到眼睑边缘也没有消失，好像下一刻，就能随着那些透明的水珠从眼中倾斜滴落在这人间。

承桑以为他看错了，紧锁着眉头足足定在原地好几十秒，随着那围绕黑色眼珠的一圈金黄色渐渐消失，他才恢复神态，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是我们毁了祂。”

那是一段令人悲痛的，至今没人愿意提起，但依旧存在在人们心中的历史。

就像心爱之物被人毁灭，但你却找不出那个毁灭之人的存在，你找了很久很久，然后在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人对着心爱之物做出残忍的那一切。

毁灭的刽子手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随着无人机传送回来的影像，能够清晰的看到那些身穿灰白防护服的人拿着箱子对着巨石采样，和骞沿着巨石滚落下来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前方依旧黑糊糊的，不一会儿他走没影了，惊秋安排好事宜随行跟去，看见和骞停在某一个被巨石砸出来的坑前一动不动，惊秋随着他的方向看去，脚下的大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便问道：“老大，这··坑有什么问题？”

和骞摇摇头，随后便沿着这条痕迹一路往更深处看去，冥冥之中，他觉得那更深处有一根钢丝紧紧拉扯着他的视线和思绪，他的思绪穿透所有的黑暗看见前方的指引。

他的思绪随着那根线越走越远，他回溯刚才发生的一切，两次地震，后一次明显感觉不同，陶姜对他的提示，以及与巨石擦肩而过时听到雷霆般的巨响，再就是探测仪监测报警声···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此刻在他脑海中被翻出来不断细细碾磨，化成无数粉末。这巨石并非凭空出现，排除各种巧合以及什么天降巨石这样的说法，那只有一个可能性，巨石滚落是因为前一次的地震。

地震让跃居高山之巅的焦土松动，重力作用下，巨石滚滚落下。

巨石上有黄黑分明的两种颜色，黑色部分不消说肯定是受到了辐射污染以及尘土的侵蚀，那么黄色部分，是不是就是掩藏在焦土之下泥土之中？可是也不对，若是那黄色部分是埋在土里的部分，而巨石眼观不过两三米的深度，可这焦土是在深至地下几十米处。

和骞瞬间生出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坴鸳听着，向总控台发出请示，重新调一队人上来，接手样本采集，我们要进行下一项任务。”和骞的声音铿锵有力，但他依旧沉稳：“追溯巨石来源之处！”

被队长突然点名后的坴鸳生生将哈欠憋了回去，立马打气十二分精神，在和骞几人耳朵中答道：“是！队长！”

惊秋跟在和骞身后一路不明所以地回到巨石旁，招来秦楼，和白霄，另外两人也是不明所以懵逼的模样：“老大。”

和骞向他们点头示意，道“大家都听见了吧，我们要马上进行下一项新的任务，请各位检查好各类补给是否充足，信号连接是否正常。”

以前也经常发生这种紧急任务需要马上动身的情况，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完成了寻找土壤的任务，虽然还在采集样本中，但结果应是大差不差的，惊秋没忍住地问道：“老大，我们任务不是完成了吗？”

现在接手的另一个小队还没上来，和骞还有时间和他们解释：“这巨石来历不明，我们假设它所带来的就是新鲜的土壤，各位想一想，这脚下的焦土深至地下几十米，而这巨石总共不过两三米的高度，那么他如何带来新鲜的泥土？”

所有人都被问懵了，站在原地不开腔。

秦楼绞尽脑汁，终是将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排除掉，然后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块儿地方比较特殊，又或者实际上土地被污染的深度实则是不一样的？”

“不太可能。”在一旁思索着的白霄否定道：“若是深度不一样，那我们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排除危险尚且可以踏足的这50公里以内怎么没出现过？若是特殊···”

他摇摇头，视线紧紧盯着地面，他们的小腿以下都没埋在黑糊糊的尘埃中，根本看不见。

“若是特殊，那么我们应该尽快找到它的来源，如果，它真的可以为我们带来土壤的话。”和骞眼睛直直盯着面前比他高出很多的巨石，周围机甲车的车灯照得这块巨石反着光，随行的人在它周围拉起了一条安全界限，四人与那巨石遥遥相望。

“老大，总控台要求与你通话。”坴鸳的声音在透明透明防护帽里响起，四人彼此看向和骞。

“接。”

蚁村总控台与地面是无法直接通话的，一方面确实受到距离影响，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考虑。目前他们还无法排除其他地方是否还有幸存的人类，如果蚁村的信号暴露，那么这里的一切都将陷入另一种危险的境地。虽然这里的资源也不够丰富，但足够让这里的人暂时存活下去。

“和骞，我是天煶。”一个沉着有力，略显疲态的声音响起。

和骞几人愣了一瞬，“教授？”

“嗯，我看了现场发回来的影像实时记录，我跟你的猜想一样。”天煶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但……谁也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

这个问题几乎是悬在所有人心头的，那巨石自高山滚落下来，按照时间推算，那座山至少高至百米，而且最关键的是踏出安全界50公里以外，还有什么样的危险几乎无法想象，最让人担忧的还是信号的不稳定。

和骞想说没关系，按照他的能力，只是去找到源头应该没有问题的。

但他环视一周，惊秋秦楼白霄等人向他投来的眼神，他们灰白的防护服早已落满黑糊糊的尘埃，仿佛要和脚下的焦土慢慢融为一体，透明防护帽后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是否值得跟着他孤注一掷？

他们出来快十个小时，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压力，都已经不再适合往前走，但若是不往前走，这块巨石所带来的新鲜泥土一夜之间会被焦土吞没，会被高辐射的环境所影响，甚至，此后可能再也找不到。

该如何抉择？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的坚持是毫无意义的，蚁村越来越多的人逐渐失去生命，出生率下降，婴儿病死率逐渐增多，资源也在告急，对地面的探索仍旧一无所获，他们的归处仍是虚无缥缈。

就在这时，零游从巨石后慢慢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镊子，向和骞道：“队长，我愿意随你前往。”

零游心思细腻，敏捷，和骞沉默片刻中零游就读懂了他的犹豫。

接着，惊秋秦楼白霄，还有更多的人，像是被这句话激发了一般，纷纷向和骞靠拢，他们隔着透明防护帽，一个个张着嘴巴一言一语，眼神带着坚毅和无所畏惧。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比起在蚁村一日复一日地走向生命的终结，宁愿为了人类的延续而做出斗争。

“行了行了，怎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总控室将这一幕投放进每个人眼底，大屏幕前拥挤的人潮偶尔会有两三人散开，他们用袖口偷摸擦着脸上的泪痕，像是怕被人看见。承桑坚硬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揶揄着说道：“我说老大，你这两年不见，犹犹豫豫这不像是你啊。怕死啊？怕死你让我去，等着！我这就带着人上来！”

惊秋被逗笑，打趣道：“孙子，还轮不着你，你就好好看家吧啊。”

“我又不是狗，我看什么家，要看自己回来看。”

“嘿，我说你小子，听不懂人话是吧。”

“行了。”和骞打断惊秋即将要发火的趋势，对着所有人说道：“所有人听着，承桑带一小队人上来，要求入队年龄不能低于一年，年龄不能小于20岁。坴鸳，带人将指路牌，氧气和各种补给物资准备好先送过来。零游带两人留下继续样本采集，秦楼，惊秋，白霄，跟着我继续向前，为承桑带领的小队做好扫清工作！”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和骞的方向站立，听着他稳重冷静的声音在透明防护帽里回响，随着那爆炸似的“立刻执行！”传入所有人的耳朵，所有人异口同声道：“是！”

承桑抬脚出了总控室，天煶依旧盯着屏幕上这一幕，神色沉重，半天没有说话。

宋璞跟紧承桑，没走出两步就被甩开，刚才看着那令人感动的一幕，没由来的跳出一个想法，他想去地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