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宋璞的请求,这次他一个人进行了记忆导入和检索。
一群人在记忆储存室隔壁的大屏幕上摒气闭神,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天煶按下了开始运行的绿色按钮。
记忆储存室马上陷入一片漆黑,储存室内的天花板开始跳出光点,紧接着是画面,最后是连续性的动画,就像播放电影。
前面很长一段都只是开胃菜,几名研究员紧紧盯着一块小屏幕上的数据,没有报警,没有亮起红灯。
直到所有的记忆随着光点塞进宋璞脑子里,那块小屏幕才亮了一下红灯,那是记忆超载的警告,但也仅仅亮了一下,随即又变成了正常运行的蓝色。
投射出来的画面此刻大屏幕上停止,继而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说是黑暗,倒也不是那种像面前塞了一堵墙一样的黑,而是在一片空间中,充满了黑糊糊的雾,不知道里面又多大,也不知道自己处于地面空中还是地底下。
但那感觉实在是令人有些难受,太压抑了!这是所有人同时生出的感受,那些黑糊糊的雾明明是看不见的,此时却分子扩散般的钻进他们的毛孔,将他们融为一体,自己深处其中,却看不见以及摸不着听不到自己的形态,是比孤独还要更加绝望的一种存在。
可对宋璞来说,那里却异常熟悉,因为他一直待在那里,他以为原本的世界就是这样。
他轻盈的身体飘散在空中,天穹之上有一层摸不到的暗流涌动,脚下也是触不到的底端,好像他生来就飘在半空中,他伸出双手置于眼前,却什么也没看见,仿佛早已与苍穹之上的暗流涌动融为一体,那种自由飘飘然且没有重量的身体似乎是透明的,但他却能感觉苍穹之上落下来的水滴快要将他淹没。
下雨了,水蒸气在海平面上不断上升到苍穹中,又变成雨落到海平面,无声无息,永不停止。
被夹在中间的他也快被蒸发。
直到那道强烈的光袭来,将这里的灰暗驱散。
属于他的小小世界陡然起了变化,强烈的光洒向地面,所及之处开始生长出植物,此刻画面被按下快进键一般,刚冒出绿芽的植物瞬间长成参天大树,形成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热带雨林边缘链接着一片深蓝色的大海,海浪提着白色裙边往沙滩上推挤着,仿佛要替自己更换新的目的地,不知道有什么被随着浪花扑上来,与陆地相接触的瞬间,变成行走奔跑的四脚生物。
而这刚刚富有生气的场景没维持多久,雨林深处一团火红的粘液砰的喷涌而出,带着烧尽一切的温度,将山下的一切溶为灰烬,化为坚硬的焦土。
那片深蓝色的海洋也没躲过它的袭击,透明的海浪与那燃着火苗的红色溶液对抗,变成了更多的焦土,和更灼热的海水。刚爬上陆地的四脚生物避之不及,也和它们融在一起。
宋璞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中沉睡着了过去。
就这样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场景连续在大屏幕上辗转了五次,时间好像很慢,但投影出来的画面依旧按着快进键,宋璞却依旧沉睡着,仿佛过去很久很久,时间对他停止了作用。
直到有一捋不同于将一切化为灰烬岩浆的光照进他的身体。
那光同样带着温度,也同样火红,却给了所有生命一切生机,光线穿过冰川,河流,海洋,山川,俯瞰着一切,赐予他们温度,和轮回的时间。
而所有的生物在此刻被唤醒,从河流,海洋,山川中活了过来,也包括在冰川中的他。
但他却施展不开拳脚。他没办法再随心所欲控制自己飘飘然的透明的身体,一露头,那强烈的带着温度的光就会将他融化,他只能等待,但他没有再继续沉睡。
他摸清了那光线的规则,出现和消失的时间差不太多,于是在光线刚消失周围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他才从冰川中悄然走出来。
从冰块中脱离出来的瞬间,他长出了能和众多生物一样能随意行走的姿态,却又跟众多生物不一样拥有全身透明的身体,就像在冰涯上掉落的冰块。
他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结结实实接触到地面的双脚却让他非常安心,他似乎很高,脚步迈得很大,但怎么也走不出那片冰川。
直到那带着温度的光线再次出现,他悄然化成一摊水迹,融入冰川之中,形成一块冰球。
就这样连续走了很久又化成冰球很多次之后,他决定不再行走,他把自己藏入一片厚厚的冰岩之下,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周围有一个声音出现。
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当那道带着温度的光线刚没了影子,他便迫不及待地从冰球中脱离,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些黑色类似小山包的东西在冰川之上依次排列着,里面散发着微弱的光和微弱的声音,冰面上风很大,几乎声音一出现就被它吹走,他在犹豫要不要走近一点,那声音和那微弱的光线慢慢消失了。
他走到一个小山包面前,抬脚跨了进去,里面蜷缩着一个跟他差不多的生物,但比他矮,比他小,他站在小山包里有些局促,弯着腰去细细看的时候竟然摔倒了那人的身上,就在两者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他进入了另一片境界。
那是那个人的梦境。
梦境中的境界五光十色,那里的世界宋璞都不曾见过,可从人们洋溢着笑的脸上感觉到了某些微妙的东西在传递。
他透明似的站在人群中,看着川流不息的和他一样姿态却比他矮小的人群,他们绝望,他们流泪,他们呐喊,他们举旗高呼,不同颜色的人在他们身边来了又走,最终,他们的脸上恢复了往日该有的笑容与神情,那笑容……竟让宋璞生出一种融入他们的想法。
在梦境结束之后,他蹲在那个人类的旁边,对他说:“来找我吧,把我带回去。”
裹在绿色军大衣中的人类猛地惊醒,从温暖的帐篷中坐起,他四下张望,冷汗似虚脱的打湿他的衣衫。
那是一个男人,缩在层层叠叠的衣裳中只露出一个头,汗珠从他毛孔里渗透出,他却感觉到周围一阵冰冷,他回想刚才梦境中的一切,他好像看见了他自己拿着红色小花和众人聚集在一个广场,周围人山人海,但他们却不紧张恐惧,因为他们都深知他们来此的目的……
第二天,那个男人带着工具向冰川深处靠近,在那里他们得到了很多东西,大多是冰封下的生物,也包括沉睡在冰球中的宋璞。
控制室巨屏上的画面停止,将那个男人双手碰撞冰球,脸色略微沉思又欣喜的一面永远定格。
总控室里落针可闻,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却见一个个漆黑的眼中含着震耳欲聋的不可置信,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畏惧着不敢宣之于口,在流传至今几千年的文字中,竟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或者一个句子来表达的那样震撼。
这是他们第一次完整性的轻而易举地获取到宋璞识海里的意识记忆。
“我原本以为,之前看到的那些透不进光线又深不见底的记忆深处只是用来掩盖原始的记忆的屏障,却没想到,那竟是起点。”天煶还是一脸说不出的震惊。
起点是从0开始的。
睡眠舱内灯光逐渐亮起,与刚才陷入一片黑暗之前的灯光只短短间隔了几个小时,宋璞却像睡了一夜那么长,他只是觉得自己一直在做着梦。
还是那个戴着眼镜的研究员走到他的身边,为他取下沉重的连着控制台的帽子,却在宋璞睁眼的瞬间,研究员受了惊吓般直接跪在地上,他看着宋璞起身坐在主舱床沿上,只仅仅对视了一秒,研究员便低下头。
其他人不明所以从隔壁赶来,和骞带头冲在了最前面,但当他与宋璞对视的时候,也惊了一瞬。他反应迅速地关门,直接将后面的乌泱泱的人群隔绝在门外。
宋璞的双眼流淌着金光,但他却毫无察觉。
他觉得好莫名其妙。
他本来想问和骞发生了什么,猛地又想起在几个小时前会议室里发生的种种,于是死不开口,沉默地坐在一边。
和骞倒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还是关心如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璞只盯着他,不开腔。
“头晕么?头痛么?眼睛···有没有觉得不一样?”和骞继续问。
宋璞并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反而还无比轻松。
不过和骞问到了眼睛,就像机关被触动,宋璞竟觉得双眼竟变得非常疲惫,他下意识的闭了下眼,偏过头直直的往后倒去,此刻他满脑满心的只有一个想法:他好想睡觉。
这是不正常的,他想,自己刚从睡眠舱中睡醒。那这酸软的眼皮,和突如其来的疲惫是怎么回事?
“别担心,他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体检结果显示生命体征一切都正常。”天煶去壹号观察室看望宋璞,和骞一如往常一样守在一旁。他见天煶进来,立马起身,天煶抬手制止了他。
和骞朝他点点头。然后问道:“承桑那边有消息了吗?”
“刚刚发回来数据,小队往上走了十几米,什么都没发现。”天煶摇头叹息着道,随后在房间中的另外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或许走得还不够远。”和骞如是回答。
按照会议中推算的那样,那巨石滚落下来的地方,少则离安全界上十公里,而且既然是从山坡上滚落下来,那么坡的高度可想而知。
不过听到天煶说目前的清扫还算顺利,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遇见大的危险,也算是给了大家一个定心丸。
承桑是和骞刚组建守护神战队的时候第一批录取的人,作战能力,身体综合素质,心理承受能力,各方面数据都很拔尖。和骞两年多以前因为虚妄止境项目暂时离开守护神战队,就将队内的事情全权交给了承桑负责,故此在规划统筹全局方面,承桑也早就炉火纯青。
而且那家伙,每次出任务都有一种将生死早已抛开的决然心态,和骞他们实则也并不是太担心。
令和骞最担心的,是一直守在预备区的坴鸳。
上一次他出任务就见坴鸳脸色苍白,吹一阵风就要倒下的阵势,实属把惊秋跟和骞都吓坏了,才勉强留她在预备区。
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踏入那片焦土。
“教授,找个人把坴鸳换下来吧。我看她身体···”和骞想到最后还是担忧。
不过话没说完,天煶就将话接下来:“我知道,我已经发了通知。坴鸳应该最快明天就能回来。”
“嗯?已经早发了通知?”和骞转头问道。
“是,我也是这才来通知你的,经过我们研究组决定,你们还需要再去一趟虚妄止境。”天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有些难以开口似的说道。
现在虚妄止境项目主要参与人员中,宋璞坴鸳都还带着伤,情况很不稳定,而且宋璞还是中心人物,要是身体支撑不住,任务不仅会中途强制中断,可能还会让宋璞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他不是将原始记忆都拿出来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和骞有些难以理解。
他其实很少向天煶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本身也不是什么生物科学家,像天煶这样年纪轻轻就能评上教授的生物科学家,就算在旧世界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拔尖儿的人物,所以天煶在这里说的话,权威性可想而知。
不过天煶要是解释的话,和骞还是听得懂的:“因为我们从他的原始记忆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没有结论?”和骞诧异。
就算是一次经历,一部电影,一则通话,凡是事情发生过,都会留下痕迹,而一直擅长总结归纳的科学家们来说,那就是一张张只写上结果的报告。
宋璞的原始记忆虽然难以让人相信,但确实就像奇幻电影一样一晃而过,没有规律的时间,规律的事件,整个记忆都透露出缥缈且让人抓不住。
就像给他们放了一部没有台词没有声音没有旁白的电影。要么里面包含的东西过于庞大,要么实则什么都没有。
“先不说这个,你先照顾他,我们等人齐了再开个会议商讨。”天煶说。
现在在这儿讨论也没什么意义,接着天煶就起身说总控台那边找他就先行离开。
宋璞这一觉睡的够久的,之前和承桑去缓冲区等和骞,到达的时候是凌晨。
那个觉他多半也是没有睡好的,回来后又一直参加各种会议讨论,最后都没怎么休息就直接接受了记忆导入和检索。
想到这里和骞就不自觉地心生出愧疚,他对宋璞并非没有私人感情的,而且相反的是,他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他记得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