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桑怎么也没想到,原本一切如常的宴席,会成为一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身前除了颤抖的父亲外,还有面色红涨的兄长。
他一个常年藏身于父兄身后之人,今次居然能成为万众焦点。
“明桑,你意下如何?”
楚帝看向还在境况外的明桑,语气平淡。
他想过的明家人选是明槿,至于这位明桑,实在是个不堪大任的材料。
明桑头脑混热,神情恍惚,几乎有一瞬间生出了一种想要撞柱的错觉。
如今楚帝在问自己的意见?
可是,自己的意见真的重要吗?
若是答对,他或许可以置身事外,灵巧躲过。
若是答错,恐怕自己还会牵连到父亲兄长,那之后还有谁人能庇护自己?
他眼神一转,很快便看见了桌前的一杯清酒。
……有了!
随即假装不经意,明桑懒散的扭了扭身子,似一只晒太阳的大花猫一般,眯起双眼痴痴一笑。
“我?”他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陛下,您说的是我?”
语气疏懒的伴着浑身酒气,明桑浑身上下只充斥着两个字——醉酒。
“你这是喝醉了?”楚帝看着他神情恍惚的面色,蹙眉。
“没、我没有!”明桑晃晃悠悠的起身,身子一晃,正巧撞到身边的柱子,猛地发出“砰”的一声。
“我、我只是……高兴啊!!”他喜不自禁的手舞足蹈起来,“能娶公主,那、那我明桑后半生岂不是衣食无忧了!”
他嘻嘻的笑着,脸颊越来越红,看见他人桌上还有未喝完的酒水,随手一弯腰便将那酒水直接端起,倒入了自己口中。
清冽滚烫,即便明桑本人千杯不倒,但仍旧还是要装出一副醉酒的模样,实在难受。
“哎、你……”
被抢喝了酒水的官员刚准备高声呵斥,却见他刚准备开口,抬头一看,却发现楚帝正远远的盯着自己这边,连忙又止住了声。
曹阁老看见明桑竟还醉了酒,眼眸一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出所料,这明家二公子,确实是个演戏的人物。
见明桑这般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楚帝转而看向楚云璃。
“云璃,你觉得呢?”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想起,此番定亲的另一位主角是三公主。
所有人都只记得楚帝和曹阁老,甚至连明家的二位公子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身为主角的三公主的意见。
因为任谁都清楚,此次联姻的重要核心是利益交换。
而对于三公主究竟对那人是否心悦,其实无关紧要。
楚云璃也是没料到,这话题居然还能轮到自己言说。
依照她对楚帝的判断,若非什么无关紧要之事,他定然不会让旁人替自己做决定。
楚帝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给她选择的权力,更不要说是现在当着大庭广众的面。
她几乎可以确定,楚帝只是想让她结束这个话题,而并非是询问什么。
“父皇,儿臣不愿。”她定定的开口,并未曾注意到表演中的明桑神情明显一顿。
“儿臣原本便想要定下的人选是严游,若严游有朝一日造反,儿臣必当以身抵挡,绝不会让其出现谋逆之心。”
“哼,恐怕真到了那时候,三殿下未必能做出什么吧?”有的官员仍旧不依不饶,楚帝也一语不发,等着楚云璃的下文。
“真到了那时?”楚云璃几乎是轻蔑一笑,看向那人。
“若真到了那时,我必要亲自手刃他,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再多的话也被转瞬扼杀在了口中。
若说出这话的是四公主,或许众人还会不屑一笑,当做玩笑轻飘飘放过。
但说出这话的可是三公主,楚云璃,杀人不眨眼。
仅从昨夜之事便可看出,她真的是说到做到。
三公主楚云璃是个心狠之人。
也正因为这一点才深得楚帝欢心,才得以从冷宫出来,成为本朝第一位活下来的废公主。
宴席到了结尾,楚帝得到想要的答案,终于也舒展开了眉眼。
他端起酒杯笑道:“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云璃,好好做准备吧。”
————
宴席散后,众人如鸟兽散去,齐刷刷规规矩矩的往殿外走去。
无数或红或橙的灯笼高高挂起,季晔走在曹阁老身后,看着老者的身子越发淡薄,忙将自己身上的披肩脱下,披到了老者身上。
曹阁老回头,却见季晔满面愁容,神色却很坚定。
“你不怪我?”曹阁老出声询问,“今夜本不该有这般波折,故意挑出话题试探陛下,故意将你放在舆论中心,你没什么想说的?”
“想说什么?”冷风吹着季晔肩上的衣领上下翩跹,“她成婚关我何事,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哼!”面对嘴硬的季晔,曹阁老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没关系?没关系你去楚云台见她?你敢说,你没有对她存有别的心思?”
季晔震惊的看向曹阁老,原本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没成想竟连曹阁老都对此有所耳闻。
“您……”
“别怕,只有我知道,其余的都被我瞒下了。”
曹阁老抬手抚上季晔的肩,“那夜见你没有回府,我便偷偷派人去查。没想到你的踪迹没有查到,却得知了楚云台意外走水的消息。”
他看向楚云台方向,苦笑摇头,“楚云台是建在什么位置?那可是皇城内堪称最安稳的地方了。
偏远,孤僻,来往人群都是经过楚帝严格筛选的,宫人们轻易都不敢靠近。
你若说是什么其他繁盛的宫殿冒了火星我或许会信,但偏偏是楚云台,偏偏是什么外垣火势突起。
一瞬间我便想到,或许去的人是你,季晔。”
微弱的灯光照亮曹阁老的半张脸,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季晔,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他。
“季晔,你说实话,你究竟是何时对三公主动了情?若不动情,你怎会深夜前去帮她抓刺客,怎会直到半夜才会,狼狈的沾惹了满身泥泞?”
季晔哑口看向曹阁老,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曹阁老都了如指掌。
“您在监视我?”
“不是,”曹阁老摇头,“我只是……担心你。”
曹阁老语重心长的停下来,看着季晔神色一晃,“上次我未能做到之事,今次我必须要做到。季晔,我的时日不多了,该给你铺的路,我自然会多思考。”
“今日在殿上故意针对你提出与三公主成婚的打算,一则是为了试探楚帝,二则是为了告诉你。季晔,你看今日台下的官员有几人是真正看中你的,又有几人是顺势而为?他们都是随波逐流的鱼群,而陛下是这池鱼的主人。若陛下想要他们往东,他们又有几人胆敢往西的?”
季晔眼神飘忽,“所以,您是让我也跟他们一样,屈从于他?”
“不,”曹阁老笑了笑,“季晔,你不能屈服。但大势所趋,你轻易也不能违逆。”
“所以,季晔,你此生都与三公主再无任何可能了,你明白吗?”
话语如冰冷利刃刺向季晔胸膛,那温热的吻尚且还在唇齿间辗转,他何曾不知,他与楚云璃今生的缘分若不出意外,确实是到此为止了。
“我知晓的……”
“不,你不知晓。”曹阁老转瞬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犹豫,“季晔,你不该为了儿女私情耽误自己。三公主与你是天差地别,她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将来也会死在宫中,而你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季青峰之死尚且不知,季家全族尽灭,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
不想知道?
甚至前世身死前最后一刻,季晔都在追查那所谓的真相。
“想,何尝不想。只是……”
他只是,总是放心不下她。
此生重来,他发现他还是逃不出她的网。
即便知道那是陷阱。
“你若知道,那今后也少与三公主来往吧。”曹阁老看着他叹了口气,“太子如今正准备重用你,若是你能一举办好差事,接下来不出意外,你便也可在朝上获得官职了。”
“如今近在眼前尚未解决的大事,恰好就有一件。只是有些远,你短时间恐怕回不了京城了。”
“您说的……是谭朔之事?”季晔问道。
“是。”曹阁老点头,“三公主原本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可唯有谭朔逃跑之事算是一大疏漏。陛下派去江南的人已经三月未归,事情久久未能解决,已然成为他的心结。你若能前去解决这件事,不仅在太子那边,在楚帝眼前都有的交代。”
“所以,季晔,去江南吧,不要在留在京城。”
曹阁老定定的看着季晔有些慌神的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京城不适合你。季晔,放下一切心结,专心去江南查案吧。”
凌冽的冬风吹拂着季晔的衣领,他透过车窗看向车外,车外灯火通明,却没有一处是令自己心安的。
京城不适合他?
对啊,前世,他不正是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冷月阁吗?
或许重来一次,他也该放下执念,放下与楚云璃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之事。
他与她本就没什么可能了。
他不是很清楚吗?
父亲生前的亲卫云熙还在江南,严游来报,寻到的踪迹一路向南,颇有永世退隐的决心。
可除了云熙,还有谁知晓当年的真相?
云熙又究竟为何避而不见?
他难道不想替父亲报仇吗?
种种迹象指向一处,江南,他必定是要去的。
可是何时去,却始终是个问题。
他隐隐觉得,心里还是有件放不下的事。
殿堂之上,他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知晓,她那垂下的眼帘,分明再说不愿意。
可即便不愿意,她也无从言说。
没有人在乎她。
没有人会听她的。
即便她是公主。
季晔看向曹阁老,“好,阁老,我答应你。
只是要等下月三殿下完婚。
之后,我便去江南。”
他还是要再等一下。
严游是个可托付之人。
他别无所求,只是想确认,她今生可以过得比前世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