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长曲,回家了。”
青萍循着气息走入巷中,看见正朝外走出的戏长曲,以及一位脸色惨白坐靠在墙角、五官有点眼熟的少女,地上残留一根被踩断的树枝。
“发生什么了?”青萍立即蹙眉,担忧地拉过戏长曲仔细看看,“谁欺负你了?”
戏长曲身上半点灰尘都没有。他轻轻眨眼睛,乖巧道:“没有被欺负。”
那就好。
青萍很是松了一口气,好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小小的宿主又被人推进湖底。他又问:“那你欺负别人了吗?”
起了口角冲突?
“没有。”戏长曲摇头,“我不认识她。”
他垂下眼眸,不知所措地道:“这个人就忽然摔倒了,我吓了一跳。”
青萍觉得也是,这可是小宿主,又不是会为证道主动杀上仙门的大宿主。他摸摸小孩的头,安慰他:“那我们回去吧。”
瞥了一眼戏长曲空空的手,青萍补充道:“我想吃糖饼了,等会儿我要买糖饼吃,顺便给你带一个。”
“……嗯。”
房安安忽地出声喊道:“月白哥哥!”
青萍扭头看去,目光有些困惑。
他不认识这个人类。
房安安扶着脑袋,一阵眩晕,看着青萍和戏长曲,欲言又止,最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我、爹娘叫你们今日酉时来家中吃饭。”
青萍在镇上认识的人类很少,能到邀请做客的关系的就更少了。
他大概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目光在房安安身上停留片刻,认真想了想,指指自己的胸膛,对房安安道:“衣服松了。”
青萍和戏长曲很快离开,空无一人的小巷中,房安安理了理被赖子李拉扯得凌乱的衣衫,身体终于不再打颤。
她紧紧握住最后从赖子李尸体上拿到的香囊,盯着不见半点痕迹的地面,慢慢走出这里,湛蓝的天空映入眼帘,记忆却越来越混沌。
再向前走两步,为什么尸体和鲜血会宛若水珠般蒸发的疑惑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留在脑海中的只有无比粗浅简陋的一句话:戏长曲杀了赖子李,有人帮他处理了尸体。
-
刚出巷子,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沙沙作响。
“……”戏长曲默默握紧青萍的手,感觉仿佛在抓住流沙,心中惴惴不安。
差一点点青萍就会看到……差一点点就会暴露……
恐惧的味道重了,青萍瞅他,知道宿主害怕,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害怕。
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但兴许是他真的有点笨,他常常想不明白宿主的心思,人类的想法总是千回百转,难以理解,就算明白情绪,也难以清晰分辨其中微妙区别——不过,这也正是人类的妙趣所在。
所以准是被吓了吧?
思考了一会儿,青萍从怀里取出一物:“看!”
手掌摊开,那是一枚小小的碧青玉坠,雕成蛇状,缀着红绳。
“这是……”
戏长曲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耳畔拂过微风——青萍唇角扬起,仗着年长带来的身高优势,为他带上这枚玉坠。
“人家的赔礼,我不喜欢,”青萍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在意了,很矜持地道,“所以就给你了。”
其实是青萍用自己的月俸买的。
“……”
青萍解释说:“我想,那个戏竺有的,你也该有,所以就收下了。”
所以就买了。
今年还是蛇年,算起来还是戏长曲的本命年——人类都很讲究这类东西,作为人类的戏长曲也应当得到礼物。
提起戏竺,青萍便想起那些往事,心魔为他的宿主难过与愤懑,但是对戏长曲,他道:
“戏长曲,你不要难过呀。
我曾经看书上说,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
条件不足时,落地为蛇俯身草莽,与缕蚁为伍,住泥泞之穴,食肮脏之物,以图安身;条件具备时,上天为龙飞腾万里,能呼风唤雨、吞云吐雾、普降甘露,尽显才华。当蛇时,不因曾经为龙,而沉沦灰心;为龙后,也不因曾经当蛇,而自卑心虚。*
我觉得,你正是那样的存在。”
好一会儿,戏长曲没有声响,青萍蹙起眉尖,小心在他眼前晃晃手,担忧宿主脑袋坏了:“听见了吗?”
有阵寒风吹来,触及开满了花的槐树时,一树纯白槐花飘落,竟像是春风拂过。
“听见了。”
戏长曲终于开口。
他将吊坠塞入衣服最里面,紧贴着皮肤、胸膛、肋骨下的心脏,无视了许多年的心脏好似此刻才开始跳动,戏长曲也好似此刻才真正从那泓冰冷的湖水中爬了出来,浑身潮湿被人拂去,感受到了甜蜜的滋味、活着的滋味。
他细细品味着这种无比鲜活快乐的感受,良久,抿唇对青萍露出一个羞涩的笑,眼眸乌黑深沉。
“……谢谢哥哥。”
给戏长曲买了糖饼,青萍自己也拿了个,边咬边走,软软甜甜的糖陷流淌在舌尖,青萍眯起眼,快快乐乐地回到戏家。
未等多久,便有跑腿的帮忙将青萍看中的玉石送来。青萍问了他几句话,比如年月如何、什么时候来的戏家等,然后才将人放走。
取来瓷盆,盛满了水,青萍将法力一一附着到玉石上,再将它们与龙鳞一并浸泡在水中。
戏长曲照常跟在他身边,坐在一边乖巧地看:“这是什么鳞片?”
“叫哥哥!”
“哥哥。”
青萍搅一搅水面,暗色的龙鳞已经沉在水底,他道:“赤龙龙鳞。”
“哥哥,赤龙龙鳞为何是这般颜色?”
“因为它想装成值得信任的人类修士。”青萍瞥他一眼,语气轻飘飘地道,“大家都很善于伪装。”
清水不漾涟漪,映照出青萍的脸庞和脖颈。
想起那些混乱的时间观念、部分人喉间或脸上的红痣,青萍心底仍旧泛起凉意。
阵法混淆的绝不止是有关离镇的意念与记忆。
离开玉店后,青萍简单调查了一番,凡有红痣的都是时间停留在三百年前,即乾元六百九十年到乾元七百年之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按照凡人的百年寿命来算,他们都是些已死之人。
那些红痣意味着什么也尚且不够确定,但总浮现在喉间与脸上,宛若伤疤。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人没有红痣,但这只意味着不是三百年前的人。他们来自两百年前、一百年前,顶着年轻的面貌,却一直“活”到如今。
——如今槐柳镇中,活人到底能占几成?
酉时,青萍和戏长曲如约而至,登门房家。
房家灯火通明,饭桌上再见昨日那名少女时,青萍便知道该喊她什么了。
房安安换了身衣裳,没了赖子李的压迫,她、房先生和房夫人都显得容光焕发。青萍刚到,她便笑盈盈地唤道:“月白哥哥。”
青萍犹豫了一下,点头。
此时特意去看,便发现她与房先生脸上皆有红痣。
房安安热情道:“月白哥哥,这边坐。”
青萍还没动呢,袖摆便被人拽住,他悄悄一瞥,戏长曲表情警惕而严肃地盯着房安安。
……可爱诶。
想着,青萍道:“不了,我坐这里就好。”
房安安挠挠头,哦哦点头。
房夫人笑道:“月白和安安也有许久没见了吧?”
之前房安安因为香囊情诗的事心烦意乱,终日躲在屋内,所以尽管上学了一月多时间,青萍也未曾见过房安安一面。
不过他还记得当时房安安送的两本书,若不是那书,恐怕他也没那么快想到让戏长曲识字学习之事。
“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争抢着说要和若水一样去修行呢。”房夫人道。
房先生不高兴,满腹怨气道:“这么多年了他也不回来看一眼,连信也几年不寄了,让人操心。”
房安安连忙打圆场:“若水哥哥肯定是忙于修行,一时没顾得上。”
她看向青萍:“说起来,月白哥哥,你如今年龄正好,你想修行吗?”
大仙门的纳新大多只面对可塑性强的孩童,但小仙门却正好相反,一般会招来十五岁到二十岁上下年纪的弟子,一入门便能干杂活、提起剑便可以充当战力。
青萍假设自己真是个适龄人类,想了想,摇摇头:“不太想。”
房安安不解地睁大眼睛。
青萍认真道:“修仙很危险,容易死。”
心魔不渴求寿元,也不在乎活得久不久,倘若他真的只是一介凡人,只能活几十岁光阴,那青萍也是甘愿的。凡人的生活对他来说一样精彩。
房安安皱眉道:“月白哥哥,你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青萍低头喝汤,略有点心虚。
自从发现有混淆记忆的阵法在后,他便愈来愈懒得遮掩了。
不过,当初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滞留这么久。
房安安继续和青萍搭话,期间房夫人也会说上几句。
她们确实非常热情。
青萍和这类过于热情的人相处不来,但还是敷衍着回答了几句。
掌心忽然痒痒的,他低下头来,与戏长曲对视,小孩微微偏过头去,飞快在他掌心写字:不理她。
青萍轻轻敲敲他的手,想了想,同样很快地在戏长曲摊开的掌心上写:才不要。
戏长曲默默看他,又做不了什么,垂下眼。
青萍以为他不高兴地自闭了,犹豫着又敲敲他的手,没有回应。
真的不高兴了?
孰料,趁着房安安和房先生说话之时,戏长曲忽然开口,小声问:“哥哥更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青萍想了一小会儿,同样压低声音,很小声地回答他:“你更重要。”
“哦,”戏长曲稍稍满足了些,他抿了抿唇,忽然又道,“哥哥,不要怕,我保护你。”
青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戏长曲是在回应他先前说修行很危险的那句话。
……可他不知道,他自己便是青萍所遇见过的最大危险。
危险本身说,我保护你。
青萍想,他才不会信。
他回过神来,轻轻掐小孩的手:“吃饭。”
一顿饭也算得上其乐融融,吃完后,房夫人起身:“月白,安安,随我来。”
青萍没动,他仰起脸:“长曲弟弟不能去吗?”
房夫人面露难色,摇摇头。
房安安已经走到门前,转头招呼道:“月白哥哥,你来看看嘛。”
青萍想了想:“好吧。”
他跟着房安安一块儿走出正屋,顺着游廊向东厢房走去。
进了屋,房夫人仔细关好屋门,从锦囊中取出钥匙,插入一方檀木盒的锁孔。
咔哒一声,房夫人推开木盒,明黄丝绸上,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青铜铃铛静静躺在盒中。
房夫人看了一会儿,让青萍上前,语含惆怅:“每次若水的信来,这铃铛便会响。可惜后来某一日,这铃铛再也没响过。”
信便是从那时断了。
房安安静静地听着,她便是从那时起不再对修仙充满幻想。
青萍心中叹息:修士平均寿命不过一百五十年,三百多年过去,恐怕就算结界破了,房若水也寄不来信了……
便同这房家屋内所有幽魂一样。
“我心里琢磨,这铃铛于我们而言已经无用了,外面妖魔那么多,取出它来,报出无明观的名号,或许能起到点作用?”房夫人取出铃铛递给青萍,柔声道,“安安不想离开我们,但你若是想要出去看看,或许会有机会用上此物。”
青萍怔愣一会儿,就要拒绝。
房安安说:“不要推辞啦,收下吧,月白哥哥。”
最终还是收下了。
从东厢房出来时天色已黑,月亮藏于云后,几人走向正屋,隔了一段距离便听到里面忽然拔高的声音,戏长曲道:“我已经说了,绝无可能。”
怎么了?
心中着急,担心戏长曲与房先生起了冲突,青萍加快脚步过去,刚迈过门槛,便先看见戏长曲笔直的脊背,以及紧紧攥住、隐隐颤抖的双手。
仅仅看到背影,青萍便心中一紧。
房先生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