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妇为当世岁数最第二大的地仙,也只有那被封锁的天狐要较她年长,但人与妖魔的寿数不同,她看起来很老了,头发花白、皮肤干瘪,皱纹像枯树的纹理一般,呈现出一切年老时会有的特征。
香炉白烟似雾,空旷的殿堂之中,痴妇横卧在由一位位年轻男女柔软肉身搭筑而成的肉莲花上,两侧密密麻麻、数百名名年轻男女坐卧于小白莲台,呈半圆形,双眼紧闭,面泛青黑。
青萍胆子小,不敢多看,循着小乙告诉他的礼节跪下,低头等话。
痴妇闭目良久,睁眼道:“巡天司居于高天之上,挑选弟子条件扑朔迷离,但整体实力隐隐居于我三宗之上,且似乎能与天道沟通。你此行去,当探听虚实、试探隐秘。
此外,戏长曲为仙种,或能成为下一位地仙、下一代司主,你有婚约在身,定要趁机与其打好交道、来日好将他带回我无明宗,让他、乃至巡天司也一道为我无明宗效力。”
她的声音平和可亲,宛若一位慈母,叫人忍不住听下去、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然后寄予回应。
“是。”
痴妇脸上皱纹颤动,露出笑容:“好孩子。”
又道:“你此行不易,去前可以问你父亲要些资源带上。”
“嗯。”
“陪老身听一卷经文再走吧。”
痴妇再次闭上眼,莲花台后的转轮轻声作响,转动间,声声梵音唱念而出,两侧年轻男女许是听得感召,泛青的尸面上浮现幸福笑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停下,青萍赶紧出了殿。
走到阳光下,摸了摸胳膊,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
云亮海就在外面等候着,见青萍出来,急切道:“怎样,老祖有和你说些什么吗?——关于我的。”
“老祖说我此行不易,叫我可以问你要些资源带上。”
云亮海的脸扭曲了一下,期盼问:“还有呢?”
青萍诚实摇头。
云亮海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良久,讷讷道:“说吧,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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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先前的住处,青萍这时才松开手,掌心不知何时留了一道金文。
连驯化之术都不放心,还得留下桎梏手段。痴妇做事实在谨慎,但很可惜,她手段用错地方了。
便是如今境界不高,心魔也能随时抹去这作用意识神魂的东西,不过毕竟此时身处无明宗,青萍看了两眼,没有做什么。
约莫到了下午,有人来传话,青萍要求的东西都备好了,灵舟随时可以出发。
不想再在无明宗多停留一刻,青萍登上那艘比云亮海所用核舟要华美高大不少的灵舟,出发向巡天司。
路途遥远,风景很快便看腻了,青萍回到房中,缩在被窝里团成球,想他的饭票。
之前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以至于离了几日便开始觉得受不了。
青萍好饿。
饿着饿着开始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味之前吃过的每一餐,他想到最后一顿的美味——虽然这样想似乎不大好,破坏了悲伤地氛围和意境,对戏长曲过于残忍,但是心魔真的吃得恋恋不忘,多浓烈的感情啊,多好啊——可这辈子怕是再也尝不到了。
想着想着,难过得抽泣垂泪。
青萍不想沉迷于此,刻意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干,便再次取出那枚赤红魔种,用从云亮海那边敲来的鲛绡半包着,试着放出里面的一抹真灵,看看能不能驯化。
他身躯脆弱,若能多些手段相护也不错。而且如此一来,与上一个身份的差异区别也能划得更分明些。
才放开一条缝,爆裂的火焰混杂煞气猛然迸发喷涌而出。青萍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将鲛绡扯来笼盖灭火,同时将赤龙真灵又关了回去,这才免了一场火灾。
捻出一缕神识小心再探入,这回,赤龙真灵大抵是懂了如今阶下囚的地位,异常乖顺,驯化起来没有废多大功夫。
不过数个时辰,青萍伸手,掌心赫赫冒出一团小小的火焰,红亮得宛若刚从炉中钳出的炽铁。
以后便能有火焰自保了。
看了火焰团子片刻,青萍合拢掌心灭火。
接着,又砸玉、敲玉、擦匕首、揪帷帐的线头试图拆帐子、喀嚓喀嚓把花瓶里的花统统啃了、扣刀鞘上的宝石珠玉……
最后,无事可干的心魔缩在被窝里,阴暗地算起了受固定的风速、法力、灵舟等级和磨损程度等条件影响下,灵舟以某速度航行某里程,总共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的算术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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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燃烧。
活人死人都成了阵法的祭品与力量,槐柳妖被烧成灰烬,地龙脱困失败,被吸收殆尽,金丹被毁,一地废墟。
戏长曲没有避讳地将自己也算在了计划里。
他以为他要死了。
行驶数日,在五月十七这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抵达巡天司。
青萍从云亮海那里索要的东西不多,玉石一路上被他砸了听响玩了个七八,剩下的连同其余灵药一起用乾坤袋装好,别在腰间,一柄二等法器匕首被他磨得银光锃亮,装入宝石掉了一半的刀鞘内,随身携带。
确认没有遗漏,青萍戴上面具,便下船去。
前来接引的修士早已在船下等候。
青萍左瞅瞅右瞅瞅,没看到戏长曲,直言不讳道:“我未婚夫没有来吗?”
“……”接引修士凌梅愣了一下,然后道,“您是说首席吗?他一直在闭关,也不知如今出关没有。”
青萍想了想:“他是首席?”
“是的,我们巡天司每五十年便会进行一次选拔,最终胜者就为这一届的首席弟子,享有比普通弟子更优渥的资源。戏首席虽然年轻,但天赋、修为、法力凝练程度皆为佼佼者,实为我辈楷模。”
青萍听得认真,弯起眼睛:“他确实很好。”
巡天司悬浮于云层也不见的高空,由一十九殿组成,每一殿独立拥有一座岛屿,岛与岛之间以布置了缩地成寸神通法阵的虹桥轨道相连接,据说还为护司阵法的仪轨之一。
灵舟停靠处是一道隔绝在岛与岛之间的孤岩平台,在凌梅的带领下,青萍踏上虹桥轨道。
底下云雾深深,某地刮灵风闪惊雷,某地爆发地火,都一一得见。时不时能见不爱走寻常路的修士御器飞行,与灵鸟相伴一程。又偶见一座高大山峰在云中耸立,本以为是某座岛的一角,孰料再走几步,山峰忽地潜没云层之间,方才知道这是某种体型巨大的妖兽。
凌梅道:“那是角鲸前辈,有结果境修为,七百年前被当时一位司主驯化,为我司运输各类资源。”
可怕。
同样也是妖魔的青萍敬畏地点了下头,问:“我们这是去哪?”
“您是无明宗来的尊贵客人,我们给您在北陵岛安排了住宅,我现在正带着您去。”
青萍想了想,诚实道:“如果我想见戏长曲的话,该怎么做比较好呢?”
凌梅还没说话,远方轰隆一声巨响,天空霎那闪过一道剑光,穿过晴空烈阳,飞向群山。
青萍视线霎时黏过去,直到剑光彻底消失不见,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舔舔嘴唇。
“你运气真好,首席出关了,”凌梅也一并远眺,“估计是被司主传唤过去了。正好,司主所处的主殿也位于北陵岛,你眼下过去,说不定能遇上他。”
青萍立即道:“那我们快走吧。”
半个时辰后,凌梅犹豫地看着青萍:“你还好吗?还走得动吗?马上就到了。”
青萍满头是汗,喘着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虚虚软软地坐在附近一块山石上,听着她的“马上就到了”,望向前面看不见尽头的长阶,累得精神恍惚,好想哭。
这北陵岛竟是由一片连绵山峰组成的,青萍从虹桥上下来,再登北陵岛上的高山,只觉一路漫长艰辛,就要死在路上了。
揉揉腿脚,感觉已经软成了棉花。
好绝望,杀人不过头点地,见宿主却要爬爬爬。
宿主能不能主动跳到他面前让他捅一刀啊。
心魔畅想、畅想,悲伤叹气着,不想面对现实。
凌梅在一旁等青萍缓过来,不知说些什么好。
像青萍这样体力废物的修士也是少有。
凌梅偷偷看青萍,怀疑他怕是撑不过首席的一击。
想到门内关于此事的一些流言,她于是也叹气,好怕自己担上什么外交事故。
青萍没让她久等,努力绷着僵直的双腿站起来:“我们接着走吧。”
山石还是太硌人了,赶紧去住处休息一下才好。
行至半山,却见几名修士抱团横杵在前方路上。
“刺啦”。
剑尖与石板擦出火花,打头一人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持剑划出界限:“抱歉了,今日这不予通行,还请打哪来的往哪回吧。”
“简师兄!”凌梅怒了,“你要为难我的任务吗?”
“抱歉,师妹,那点积分等会儿我数倍补偿与你,”说着,简冲打量青萍,“这便是戏师兄的未婚妻?”
……这、这给的也太多了。
凌梅噎了下,看了眼青萍,似有犹豫。
无亲无故的,青萍并不强求她为自己出头,主动应声道:“没错。我是。”
他们人多势众,青萍心底有点怕,不想打架,所以提高声音助壮胆势。
“那看来我们没拦错人,”简冲道,“你在无明宗待的好好的,来我们巡天司干嘛?趁着还没正式踏过黄粱门,就此打道回府吧!”
青萍又累又饿,已经很难受了,听到这话更气:“我来找未婚夫难道还要征求闲杂人等的意见吗?”
不得不说,这个借口真的很好用。
简冲露出犹豫神情。
“冲哥不要被他带偏了,”
他身边一名面有铜钱胎记的修士振作精神跳出来,指着青萍道,
“我巡天司内部向来固若金汤、与世独立,无明宗强塞首席一个未婚妻来,既是想挖墙脚,也是想塞奸细细作过来,意图将手伸入巡天司之内!我们作为巡天司弟子,自然要帮司主他们排忧解难,提前将你驱逐!”
好个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他细作身份。
青萍心里惊讶,便听那人炮语连珠道:“你走是不走?如若不走,便休要怪我们动粗了!”
好麻烦,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青萍道:“巡天司欺人太甚。”
他还想掰扯两下,那铜钱胎记脸修士却暴怒道:“大胆!”
但见他蹬腿一跃而至,长剑出鞘,伴随着嗖嗖风声,当即向青萍劈下!
青萍本来便身体不适,还要听他们在这废话,轻轻蹙眉,电光石火间,一道锐利寒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斜上方飞来,咻地划破空气,两剑相撞,“铛——”!
法光爆开,铜钱胎记脸修士砰地砸落回台阶上,摔得鼻青脸肿,同伴修士连忙将他搀扶起来。
青萍无声按灭掌中火,抬首望去。
阶上不知何时站了位清俊少年,身量高挑,黑发以银冠高束起,眼眸深黑,神情近乎寡淡,气质凛冽如剑,触之即伤,似是因为从高处下来,身上也沾了冷冽寒气,利剑飞回入鞘,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青萍感到他的目光扫过,落在身上。
他咽了咽口水,饿得昏了头,几乎要因为一道视线而浑身战栗,但对方也只看了一瞬,很快便收回目光,对简师兄一群人道:“自行去刑殿领罚。”
他与众人擦肩而过。
青萍盯着他的背影,呆了好一会儿,不住地怔愣出神,为对方的尚显青涩的身影而莫名恍惚鼻酸。
只是孩子时尚未感觉到什么,如今再见面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真实的、他的宿主了。
原来竟是想念着的。
他忽地回神了,不知哪冒出来的劲,抿抿唇,一溜烟地追着戏长曲下去,边追边喊道:“诶,你等等我呀!”
凌梅震惊:“这人下山时居然不是拄拐杖爬着走的!”
简冲等人也震惊:“说好的首席对未婚妻不感兴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