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是我小名。”
“哦。”
“……”
青萍有点焦虑地啃指甲。
其实暴露一个名字也没什么,但他既露了样貌,又被知晓了喜好,如今真名也被知晓,就好像阴暗穴居的生物被强行拉拽到阳光下曝晒,不安惶恐至极。
他是绝不想把名字告诉戏长曲的,也决心按死云烟这个身份。但这些时日和戏长曲在一块儿,对方一直未曾叫过他“云烟”,只偶尔揶揄与提醒似地喊“未婚妻”,青萍本身对假身份的认同感就不太强,长此以往,更是直接忘了,所以方才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真名。
现在唯一能安慰他的只有各种身份暂时还未暴露,不然别说暗杀了,青萍只会害怕得只想逃。
悄悄瞥了眼戏长曲的神情,对方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青萍松一口气,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落日沉下,简冲问汪两:“其他人真的都走了?”
“走了,若不是我先前任务失败太多,这次我也要走。”汪两没好气地道。
青萍拍了拍那些乱飞的小虫,道:“那便走呗,为什么非要在巡天司待下去呢。”
汪两莫名打了个寒颤,看着青萍,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苦笑道:“像我们这种低境修士,离了巡天司又能去哪呢?没功法,也没血食,还会被妖魔盯上……”
天快黑了,汪两侥幸得了一命,忙上忙下显殷勤,主动收拾出一间屋来。
青萍在床边坐下,戏长曲点油灯,豆火暖融融地照亮屋内,暖光流淌在青萍的脸颊上,微微温暖了那双眼瞳。
有了光,青萍心情变得轻松缓和一些,他舒一口气,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其实早该想起来了,只是戏长曲一直没提,他便玩得乐不思蜀,浑然忘了自己现在该努力推动戏长曲的境界。
青萍略带懊恼地看着宿主,问道:“养灵境修士需要血食,你需要吗?”
戏长曲道:“怎么,你要去为我抢夺吗?”
“可以呀,”青萍捧着脸,眼睛弯成月牙,“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要帮你的呀。”
许是有晚风穿过窗来,吹得豆火摇曳。
戏长曲道:“好意心领了。不必。”
“为什么?”青萍圆睁眼睛,“我很厉害的。”
他掰着指头,神情认真,却说着渗人的话:“这里环境还算不错,有妖魔也有凡人,大概率是有大妖魔在养人吃。妖魔气血太浑浊,但力量上佳,凡人五气精纯,但多孱弱,配合起来方能用于修行,虽然我不喜欢动手,但你要是缺乏,我便替你收割了,你快些提高修为、突破境界。”
他说起活生生的生灵时,便像是在说盘中的食物,有一种强烈而刺目的隔阂感与异类感。
偶尔戏长曲觉得青萍像个小孩。
喜恶情绪大多直接摆在脸上,眼中的世界中不分善恶,只有喜欢和讨厌、好处和坏处,非常机灵狡猾的同时,又有着作为动物与生俱来的蛮横兽性。
野兽饱腹平静时,便明哲保身,尽可能地避开伤害和风险,懒洋洋地露出肚皮;饥饿贪玩时,便开始出手猎杀,让血浸染大地和皮毛,抑或捉住玩具肆意玩弄,残忍而无情。
现在便是他觉得需要满足欲望时。
但戏长曲还是忍不住觉得他可爱。
他走到青萍跟前,忽地俯身。
食物的香味、只属于戏长曲的气息靠近又远离。
青萍懵懂地眨了下眼睛,碧绿的眼珠安静地映着戏长曲的脸庞。
戏长曲直起身,手上多了抹绿色,原是黏连勾在青萍衣服上的苍耳。
绿色的苍耳张着根根刺,瞧着毛绒绒的,大概是从小桑山下来时无意蹭到了身上。
“你不必去争抢什么。”戏长曲将苍耳收起,“而且我也不需要。”
青萍:“哦。”
“不高兴了?”
“没有。”只是有点失落,不过也好,青萍想了想,小声道,“那我们就顺手帮帮他们吧。”
上一秒杀,下一秒帮。
“可以,”戏长曲道,“但是为什么忽然想这么做?”
“因为有一点点遗憾。”
看见小孩时,也会想起来小时候的戏长曲。看见人类时,也会想起来他身为人类的宿主。
槐柳镇没有得到好的结局,对他和戏长曲很好的房家人死了,戏长曲的生活被毁了,上次去的城池有很好吃的绿豆糕,但被毁了,他们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时什么都没有了,戏长曲陪他在那间酒楼里吃绿豆糕的场景就好像也消失了。
遗憾。
戏长曲笑了:“青萍,你不适合在太混乱的世界里生活啊。”
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更适合他。各方面都适合。
青萍眨了下眼睛,觉得他说得不对。
他喜欢看大家为了欲望而厮杀争斗,如果不是离不开戏长曲、生命的重心目前全放在戏长曲身上了,他应该会本能地在四处掀起灾祸,做导火索、一切冲突的引子,将妖魔和人类全部卷入其间,流血漂橹、尸横遍野——这怎么看都是会破坏秩序和稳定的存在。
但一想,戏长曲也不知道他是心魔,所以也就没有辩驳。
青萍踢踢他的腿,歪头看他:“那,你还需要其他什么?”
根据功法种类的不同,修士有不同的修行所需,即“怨气”。鸽类功法就需要食人——所以他们对血食的欲望更强;蛇类功法需要施以极刑,用痛苦折磨他人;猪类功法较为平衡,两者皆需。
修士想要晋升养灵,就必须满足功法所需。
不过青萍没看过戏长曲搞过这些东西,只记得他研究过血食与怨气。
青萍想了想,又轻轻踢踢:“你想要法宝以助观想吗?”
“不需要,”戏长曲垂眸,感觉有些痒,“我现在用的就够了。”
在青萍开口前,他又道:“你那柄刀,需要打磨吗?”
“都行吧。”
青萍不是正经人修,对兵器没那么上心。
戏长曲道:“真一经的试炼内容是杀两位结丹境生灵。此地应该有大妖在,正好取来魂魄与你磨刀。”
青萍抿唇笑:“好。”
又问:“你不走吗?天黑了哦。”
“我和你一起睡。”
“!”
被天降馅饼砸得头晕,青萍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小狗看见了肉骨头:“真的?”
“真的,”戏长曲冷酷道,“但你睡觉要是乱动一下,我就把你捆起来。”
青萍信誓旦旦:“我不会的。”
是夜,灯未熄,说着不会乱动的青萍咽了咽口水,悄悄翻动了一下,伸手向戏长曲,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捉住。
“……”
青萍立即闭眼装睡。
“我知道你醒着。”
只是梦游而已。
青萍心里坚定,眼睛紧闭,呼吸绵长,就像真的睡了一样。
食物的香味靠近,热意逼近,青萍闭着眼,视野一片黑暗,看不见戏长曲,只能感到他在靠近,那么短的距离此时也好像也被拉长成了绵延的丝线,缠绕在心上,每靠近一点,心脏便被牵动着颤动一下。
手腕还被握着,青萍身体僵硬,脊背绷直,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眼睫却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听见笑声。
……宿主取笑他。
青萍抿唇,心底有些懊恼的。
他也没想干什么,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情况?
但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睁眼去面对。
气息靠得极近,几乎鼻尖都要碰上了,青萍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好香。他被诱惑到了,忍不住想:要是能咬一口就好了。
戏长曲会继续靠过来吗?
到时候他可以偷偷咬一口吗?
青萍眼睫不颤抖了,他满怀期待地继续装睡,演技简直炉火纯青,仿佛已经进入了平稳的梦乡。
下一瞬,梦被打破,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青萍睁开眼,便见戏长曲冷酷无情地取出一段丝绸,三下五除二便将青萍的手腕捆缚在一块。
青萍呆住,看了看自己被绑在一起的手,又看了看戏长曲,莫名感到委屈,眼尾耷拉,隐隐泛出泪光。
这时,戏长曲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
翌日。
马厩中,雷火美滋滋地大快朵颐新鲜豆草料,汪两手拿刷子给它刷毛,另一边,简冲坐在板凳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青萍咬着村民送的菜饼,几下吃了干净。
一旁戏长曲问话村长:“有多少人被掳走了?”
“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人了。”村长抹泪,“村里如今不剩几人了。”
“可知道是什么妖魔?”
村长苦涩道:“是一只白胖大蚕,自封蚕将军,说我们这往后就由它来管了,但它要的人比上一代□□大王要得多多了。”
青萍擦干净手:“怎么还有上一代。”
村长茫然地看着他:“我们这,一直都是如此啊……”
不从妖魔,哪能活命。
小乙有些不是滋味:【这坏世道!】
青萍道:【这可是天道大人管出来的世道哦。】
小乙一下不说话了。
它有些迷茫——它过去是这么同理心强烈的样子吗?
“蚕将军何处可寻?”
“回禀仙师,它就在小桑山的神木峰上,出了村门,向正北方向走上约十里路,便可见一棵参天巨木矗立,其右方便是神木峰。”
戏长曲道:“青萍,我们走吧。”
青萍脸绷得紧紧的,一眼也不看他,点了下头。
村长道:“二位可是要去斩妖?”
见戏长曲肯首,村长看了看毫无动静的汪两和简冲,局促紧张道:“此行危险,不如叫上其他仙师一起?”
青萍立即开口道:“我二人便足矣。”
实际大约只要戏长曲一个就够了,青萍过去只是因为不想和食物分开。
戏长曲点头。
村长只以为他两被排斥孤立了。
想到先前没回来的那群修士,他眼中滑过痛惜遗憾,很不愿看见两位年轻人去送死,却也不敢阻挠仙师出行,只好看着他们离开,心里默默为他们、为桑村祈福。
去往神木峰的不过耗费了盏茶功夫,青萍一路没吭声,戏长曲说话他也不理,有骨气极了。
往山上去,一路蚕丝不绝,道路有几尺宽,青萍讨厌黏糊糊的东西,小心避开,却听上方忽然传来滚石的声音。
甫一抬头,一只巨大的白蚕碾过土石,猛然俯冲撞来,一路轰隆折断几棵合抱粗的巨木,双目鲜红如血,泛着肉眼可见的贪婪。
“修士,受死!”
其周身法力涌动,居然足有养灵六重境界。
怪不得先前的几位养灵境都没了音讯,单一只蚕将军就够他们受的了。
戏长曲早已持剑在手,剑芒斩过,伴随喀嚓喀嚓犹如金属粉碎的声音,白蚕身体噗呲一声,径直被斩断成两截。
大片无色的血喷溅而出,蚕将军惨叫一声,凶性愈强,身上却陡然漫出奇香,被斩断的两截居然各自动弹起来,仿佛毫发无伤一般,身上刺啦生出利刺,骨碌碌滚向青萍。
有些门道。
就在此时,青萍袖袍一挥,霎时间,好似一片火海倾倒而出,神木峰升起半面赤火,浓烟滚滚,直冲苍穹。
又有烈风卷来,风助火势,愈烧愈旺。
鸟雀惊吓飞离,满山喧哗。
小桑山附近的另一座山头,一只羊头人身的妖魔搂着少女,正要回巢,却望见天空浓烟,心中吃惊:“何人欺我蚕兄弟!”
羊妖暴喝一声,露出怒容,威压震慑得无数附近生灵噗通跪下,战战兢兢地发起抖来,它怀里的少女口溢鲜血,双目绝望,心脉震裂而亡。
一道黑风卷来,甚至来不及拿上武器,羊妖双足蹬蹬一踏,御风腾空飞出十几丈高,转瞬便靠近那火起之处,金黄羊瞳飞快锁定了其中两道身影。
人修!
说时迟那时快,相隔几十米远,一柄飞刀犹如水中游鱼、空中飞鸟,从黑烟中飞出,无声无息,径直斩来!
等羊妖察觉时,它已触及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