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晴趴在探方隔梁边给刚出土的青铜器拍照，她左手举着标尺卡在器皿边缘，右手握着激光测距仪对准探方西南角。

她灰扑扑的冲锋衣袖口还蹭着红土碎渣，马尾辫则被考古帽压得歪向一边。

“方老师！”实习生过来喊她，“馆长让你现在去趟办公室。”

她抓起酒精棉片擦掉手上浮土，心想八成是催交上季度文物入库报告。

她推开馆长室大门，却看见茶几前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馆长正往他青瓷杯里添茶。

“这是云鼎集团项目总监”，馆长把烫金名片推过来，“他们打算开发博物馆联名文创，需要考古队提供青铜器纹样数据库。”

方书晴攥着热茶杯，摇摇头：“出土现场坐标记录涉及学术机密，不能给商业公司。”

“所以集团才指定要程老师当技术顾问啊！”总监笑着打开iPad，首页弹出来的合同金额让方书晴呼吸一滞。

馆长咳嗽起来，花白胡子抖得像筛糠：“小方啊，政府拨款是博物馆的主要资金来源，但这部分资金通常只能满足博物馆的基本运营。文创开发，可以用于补充博物馆的运营经费，我们第四展厅布场经费还差二十万.……”

总监滑动着iPad，“我们老总对这个项目非常感兴趣，有些细节比我还清楚，明天他也会亲自到场，如果方老师还有顾虑，不如看看明天情况再做决定？”

当方书晴第二天抱着文件夹推开玻璃门时，会议桌主位坐着的人影差点没让她把塑料夹壳捏出裂痕。

程白羽的高定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脖子间的领带系得端正。

他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屏上的PPT：“文创产品开发需要与IP深度绑定，我司建议以馆藏青铜器纹样作为……”

“小方来啦。”馆长招手打断了他的发言，“程总，这是我们对接人方书晴。”

程白羽的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激光笔的红点突然在“饕餮纹样”四个字上乱晃。

他打了声招呼，“那接下来由方老师介绍馆方需求。”

方书晴翻开资料时发现自己心跳加速，而对面那人袖扣在顶灯下折射出冰锥似的光。

她清了清嗓子：“首先需要明确，文创开发不能破坏文物本体。”

“当然”，程白羽翻开面前足有五厘米厚的文件夹，“我们准备了非接触式3D扫描方案，这是设备参数和操作流程。”

方书晴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他的信息：【扫描时你站远点，机器辐射超标我让他们改了三次】。

她偷瞄了他一眼，无法理解这个人是怎么做到一心二用的。

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方书晴第七次看向墙上的挂钟。

程白羽全程没往她这边多看一眼，但每当她提出技术性质疑，他总能掏出更详尽的补充材料。

馆长离开前拍着他肩膀，夸“年轻人准备得比招标文件还细”。

方书晴收拾东西，也准备出去。

程白羽忽然开口，“方老师，请留步……”

他看着她，神情认真，“还有些细节想和您探讨。”

等最后个实习生抱着笔记本出去，方书晴终于转身看他：“现在改玩文化投资了？云鼎集团的合同是你递过来的？”

“上个月收购了这家文创公司，现在挂在集团新成立的文保基金会下面”，程白羽把策划书推到方书晴面前，扉页夹着股权变更文件，“我是法人代表。”

文件页脚折着好几道印子，能看出被人反复摩挲过。

方书晴盯着文件上鲜红的公章，想起半年前这人非要给她买房，结果被她摔了黑卡，现在倒学会了用文创当敲门砖。

“你说要消失一阵，其实在准备这个？”

程白羽在iPad上划拉两下，屏幕怼到她眼前。

满屏都是青铜器论文PDF，最新下载时间显示凌晨三点。

“啃了四十篇论文，德语那篇还是用翻译器逐句校的。”他鼻尖几乎要戳到她刘海，“现在能申请撤销‘物化女性’的罪名了吗？”

这人明明在示好，偏要摆出讨债的架势。

方书晴后退半步，后腰抵住冰凉的投影仪。

“今天亲自来，就为了给我看熬夜记录？”她故意用文件夹隔开两人距离，塑料壳边角却被他伸手压住。

程白羽抓起她左手按在自己胸口，掌心肌肤烫得惊人，双眼很亮，却咽下了未能出口的话语。

我不是只会吃喝玩乐。

我也可以变得更好。

我想和你在一起。

方书晴触电般缩回手，指腹残留的震动却顺着血管往耳根窜。

她转过身不敢再看他，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你当演霸总剧呢？你该把精力放在正经生意上。”

“喂”，程白羽用鞋尖碰她小腿，“明天开始我要带团队去景德镇烧制样品，大概……”

他的喉结滚动两下，“大概两周见不着。今晚可以一起吃顿饭？”

方书晴指尖掐进掌心。

上次他说“没空再来”时，她在家里打碎了最喜欢的玻璃杯。

她仰头看他：“程白羽。”

“嗯？”

“我今晚不加班。”

她走出三步又回头，“你胃不好，别跟着我挤地铁了。还有……景德镇湿度大，记得给你团队买除湿机。”

程白羽站在原地听她的脚步声，等电梯门关闭的时候，他笑了出声。

很好，今天她没喊他“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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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车库的感应灯随着引擎声逐盏亮起。

方书晴刚要拉后座车门，副驾驶车窗已经降下来，程白羽单手搭着方向盘挑眉：“怕我吃了你？”

她攥着帆布包带子坐进副驾，发现座椅加热功能已经开着。

“想吃什么？”等红灯时程白羽指尖敲着方向盘，“韩国烧烤？法餐？或者上次那家牛肉面？”

“去超市。”

“什么？”

“你家附近不是有个大超市？”方书晴低头划手机，发丝垂下来遮住发红的耳尖，“上回你说冰箱空得能养企鹅。”

程白羽差点闯了红灯。

上次她来他家，他随口抱怨了一句，原来她一直记得。

方书晴弯腰挑西红柿的背影在暖光里晃得他眼晕，浅咖色针织衫下摆随着动作掀起一点，露出截细白的腰线。

“拿这个”，她突然把两颗西红柿塞进车子里，惊得程白羽差点把车撞到酸奶柜。

他低头看自己抓着的鲜红果实，又看看她挑的青红渐变色，“这不都长得差不多？”

“考古队选土样也是看颜色渐变。”方书晴用拇指蹭了蹭西红柿蒂，“像这种带星形纹路的，是自然成熟的标记，你那个是催熟的。”

她示范的动作像在擦拭文物，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他学着她的样子摸番茄表皮，指腹被细密绒毛刺得发痒，“这跟你们挖出来的陶片纹路有点像？”

“最近恶补的知识点挺实用啊？”她嘴角翘起，“之前连生抽和老抽都分不清的人，现在能对着PPT讲一小时文物保护方案。”

购物车突然被拽得倾斜。

程白羽撑着金属框俯身逼近，“我报了三期文博线上课，还托人弄到敦煌研究院的内部资料。”

他指尖擦过她手背，把车把上摇摇欲坠的莴苣扶正，“不是为了当什么文化商人，就是想离你近点。”

方书晴捏着鸡蛋盒的手指泛白。

这人学会收敛了——换作从前，他该把钻石项链塞进她装考古刷的工具包，或者开着超跑横在发掘现场送99朵玫瑰。现在却笨拙地学着挑有机蔬菜，连推车撞到货架都要偷偷揉膝盖。

“买点速冻饺子吧”，她转身往冷柜走，“你明早赶飞机..……”

她的手腕突然被握住，程白羽掌心的薄茧蹭过她腕骨——那是他最近总跑工地监制文创样品磨出来的。

“方书晴。”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超市顶棚的射灯，“我不在的这半个月，你能每天发张照片过来吗？博物馆、食堂、哪怕你电脑屏幕….别搞得我每天都像在单机。”

方书晴当然不会搭理这个要求。

她抓起两包饺子扔进车里，塑料包装发出刺啦声，“明早煮的时候记得加两次冷水。”

车子停在红灯前，程白羽用余光瞥向副驾驶，方书晴正对着窗外的蛋糕店霓虹灯招牌出神。

他清了清嗓子：“这种连锁店能有什么好货，如果你……”

话还没完，方书晴就指了指前方的泊车位，“你靠边等我一下。”

隔着玻璃窗，他看她半弯着腰仔细辨认每个蛋糕标签，最后面带笑容地从店员手中接过盒子。

他想起前段时间天天来博物馆。

他就坐在里面的咖啡厅，隔着玻璃看她跪在地上拼陶罐。

那些碎片需要连续三小时保持跪姿才能校准弧度，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到这种枯燥的细节。

“只有儿童款了”，方书晴钻进车里时带进一阵寒风。

她指着印了卡通飞机的粉色盒盖，“夹心是芒果，过敏吗？”

他不喜欢吃甜食，但此时眼睛却弯成了月牙。他拿过盒子放在后座，“芒果就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