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海月的回答,落青脸上凝重的神色终于出现了几分松动,她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可能出现的牺牲,所以…无论之后要面对怎样的事情,就全都交由她来做吧。
“阿绿,小镜,要说再见了,一定记得等我回来哦”
关于离别,被留在原地的总是要比离开的人多添几分悲伤。
落青对此不甚在意,反而有些异样的兴奋,海月给她带来的消息,意义重大,如今她已知晓往后要如何继续,唯一要等待的便是历劫归来。
一想到自己之后即将要去做的事,落青就有些难掩的激动。
“山神大人,您是要离开了吗?”
陈海礁小声询问,她似乎还有些没弄清楚事态的发展。
落青点头,面上浮现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她又变回了最开始陈海礁印象里的那种神,高高在上,眉眼间满是对万物的悲悯之色。
“很高兴能在这时候认识你们,海月,陈海礁,感谢你们的到来,为这片山脉所做的一切,希望百年后我们还能再见”
心怀天下的神,赐予众生最真挚的祝福。
海月的身上被笼罩着一层荧白色的光芒,那是山神给予的祝福,但在这片纯净荧白的光芒中,却隐藏着一缕缕极为细小,微不可查的蓝金色光线。
有了山神的神力庇佑,海月便不必再日夜忧心天道神罚带来的压迫,不用再害怕某一天突然死去,绝望终于被稍稍的牵绊住了脚步,给了她喘息的时间。
陈海礁身上有着白与蓝色两道光芒交织闪烁,一道代表了山神的祝福,而另一道则是她生来就背负着的责任——海神的祝福。
落青对眼前的这幅场景啧啧称奇,海月有如此奇遇对她来说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有了海百炼在前头做例子,鲛人族里再多出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她都能理解。
唯有陈海礁才是真让她觉得新奇不已,区区一个普通到找不出任何特殊的,平平无奇的人类,居然能够同时承载两种截然不同的神力。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她震惊的地方。
前尘镜自几万年前破开了仙囚山封印来到世间后,几乎恨上了仙界每个神,但凡身上稍微有点仙力的,它都不会给任何好眼色,也就只有前代山神把它的脾气摸了个清楚。
自此之后,前代山神是它唯一会给好脸色的神,就跟在师傅身后许多年的落青,也是在师傅死后才得了前尘镜的几分好脸色看。
虽然前尘镜每每都说话难听的要死,但她总对这位算是自己长辈的器灵带着些敬畏。
这还是她除了师傅以外,第一次见到前尘镜对一个身怀神力的人有这样好的脾气,甚至还心甘情愿跟对方结契认主。
实在奇怪。
“山神大人,我有些一直很担心的事情想问,不知您是否愿意给我一个回答”
陈海礁鼓足了勇气,双手紧紧攥成拳,往前踏出的两步极为坚定决绝,她的样子不像是在面对一位神,更像是一个即将奔赴战场,迎接死亡到来的战士。
落青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说来听听”
猝不及防的一声闷响,陈海礁双膝跪地,朝着落青的方向重重一拜。
“您是这世间伟大的神,我母亲在世时常对我说,神有仁善好生之念,神会对世间的苦难伸出援手,可否请求您为我等凡人指一条明路,我很想,很想…自己有一天能够为我的家人报仇”
从未有一天忘记过的血海深仇,当日整个清河镇被屠戮的场面,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在陈海礁脑海中出现,报仇的责任背负在陈海礁的肩膀上,那么沉重。
曾经选择和海月一起踏上西行的路,那时候的陈海礁,只是为了能找到只有传言中无所不知的神,她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强烈的痛苦如烈火烹油般,熬的她心时时刻刻都在疼,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她忘不了,也放不下,更躲不掉,就这样堵在心里一天又一天,几乎就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你对神明虔诚的信仰我能感受到,但是很抱歉,我没办法给你想要的结果”
这样的场面是几人都未曾料想过的,落青是神不错,但她并非是人世间传言中的那种无所不知的神,神与神之间的职位不同,相对应的能力也会不同。
想要调查某件事的前因后果,陈海礁应该去别的神,找她一点用没有。
或许真的应该等历劫回来后去人间走一趟,把那些凭空编纂出来的,毫无事实依据的传言全都给销毁,她这么长时间啥都没干,就只顾着给陈海礁辟谣了。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说不失落那都是假的。
陈海礁跪在地上,迟迟不肯抬头,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很快就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海月有些心疼,上前想要去扶她。
陈海礁对着海月扯出一抹算得上牵强的笑意,抬手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她佯装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被泪水洗过的眸子里似乎看不到一点悲伤。
刚刚那压抑痛苦的哭声就像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陈海礁的脸上挂着笑容,甚至还能想起来要向落青道个谢。
“非常感谢您,尊敬的山神大人”
只剩下残影的落青听到了陈海礁的声音,她忽然间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小镜会对一个人类另眼相看,或许,对人类改观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陈海礁和她印象里的人类实在不同。
就算是存心想要刁难她,都找不到理由。
残存的灵体没有了仙力的支撑,很快就走到了溃散的边缘,落青最后的视线落在山洞之外的那一片被迷雾笼罩着的,白茫茫的森林中。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从前。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山中漂泊,孤苦无依的鬼魂,是前代山神,也就是她的师傅,教她顶天立地,教她众生平等,教她要保护好落青山脉的生灵。
她做的很好,山中的一切在天道的觊觎下能毫发无损到现在,没有遭受到任何牵连,是落青的功劳。
但她的想法太过局限,师傅教她的是天下众生,可从前她只能看到落青山脉的众生,但没关系,从今往后她不会继续做个龟缩在家里不敢出头的胆小鬼。
她可不怕死。
亲眼目睹了神的陨落,尽管出现在眼前的只是神的一缕分身幻想,对海月和陈海礁两人来说依然是一种极大的震撼。
“神也逃不过要死掉的结局吗?”
或许是人类的寿命比起冗长的时间来说显得过于短暂,在谈论起死亡时,人们总是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哪怕陈海礁已经真正经历过生死,可她依然逃不出身为人类,对于死亡的本能恐惧。
小镜在离开山洞之前就已经回到了前尘镜里,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陈海礁怀里,一点响声都没有。
像它这样,在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又有多少次亲眼目睹了死亡,那些对它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她曾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个死去的小女孩,或许她们这一生都无法再遇见了。
阿绿身上的伤被落青用仙力治好,厚重的黑绿色蛇鳞变成了亮眼的青绿色紧紧贴在身上,原本属于魔姑蛇的标志性暗红色纹路也消失不见,整条蛇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海月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阿绿所吸引,再一次近距离触碰到阿绿的蛇鳞,比之先前的粗粝,青绿色的蛇鳞已经变得格外光滑,冰凉湿滑的触感,仅仅是触碰到都会让人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而眼前这个给海月带来深深恐惧的大蛇,正一脸满足的吃着陈海礁刚刚摘下来的蘑菇,时不时摇尾巴表示开心。
海月试探性的,将手覆在了阿绿的蛇鳞上,刺骨的冷意传遍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当然,我们早晚也会死的,不过...至少那天不会现在到来”
她努力过了,但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去接近这条大蛇,太可怕了。
对于死亡这件事,海月显然要比陈海礁看的更开,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死去,所有的族人都和她一样,从不避讳去谈论关于死后的事情。
以前海云没离开的时候,就会经常和海月聊起关于她们死的时候要怎么办,海云说想要漂亮的珍珠摆在墓碑前,还要吃一顿海底最好吃的海鱼,怕自己死后吃不到。
但她到死前也没吃到海鱼,她的墓碑下面是空空的衣冠冢,刻着名字的石碑上镶嵌着海月在海底找到的最大最亮的珍珠。
“如果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就像再也见不到母亲一样”
陈海礁的语气又染上了几分悲伤,她从始至终都没能从母亲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海月伸手抱住了她,矮了她半个头的陈海礁很自然的将脑袋靠在她怀里。
“活着的人和活着的人在一起,死了的人和死了的人在一起,或许我们死后就能见到你母亲了,到时候我要是再想和你在一起,就怕是要被你母亲给痛骂一顿了”
海月的话让陈海礁忍不住破涕为笑,顺势推开了海月的手。
“我母亲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母亲,怎么可能会骂你,你又不曾得罪过她”
两人保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近到陈海礁似乎能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海月的语气温和平淡,却又隐隐透露着几分悲伤。
“我怕她会骂我,为什么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跟着我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