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又到处乱跑！”小男孩熟练地躲过被掷来的扫帚，嬉皮笑脸地往后挥挥手“娘，我晚点回！”

爬过山坡，是一座古庙，旁边有颗歪脖子树。

小男孩在树前站定，屈膝微喘着粗气“前辈，前辈，今天该教我剑术了！”

一道身影突兀出现，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跑的太急，休息一会罢。”

听到这话，男孩慌忙立正站好，调整呼吸“不用不用，我娘亲还等着我回家呢。”

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一套剑法下来，那道身影并无变化，男孩已然瘫倒在地，像一滩软绵绵的猫。

身影蹲下身，似乎想要帮男孩拂去脸上的汗意，手只是虚虚穿过，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身影愣了一瞬。

男孩身体呈大字状伸展，眼神无意识的跟着空中飞舞的蝴蝶，又落在身旁，盯着身影瞧了半晌，突然又爬起身认真道“前辈，你教了我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呢。”

身影低下了头，不去看男孩的神色，低哑的声音响起“我的名姓……不重要。”

“那我不能一直叫你前辈吧，你教了我那么多，我该叫你师父。”男孩凑到身影面前。

身影往后避了避，依旧是抗拒“别……别叫我老师。”似乎是察觉到男孩的固执，身影沉默了一会又道“叫我阿珂。”

男孩挠了挠脑袋，眼睛眨了眨“这不对吧……”

“那就继续叫前辈。”身影似乎松了口气。

“好吧好吧，阿珂师父，阿珂师父再见！”男孩休息够了，一下跃起，不伦不类的行了个拜师礼，“我礼都行啦，这下不能反悔了哈！”

看着根本不给他机会拒绝已经跑远的男孩，身影只是摇了摇头，消失在了原地。

春去秋来，男孩已经长成了青年，这些年他每日都会来树下习武学艺。

“阿珂，我想去江湖看看。”青年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英气逼人，剑气过处，叶子纷纷落地，却片片完好无损，仿佛被无形的手托着，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肩头，似是无限眷念。

青年不在意的拂去落叶，负剑而立，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耀眼夺目，已经可以窥见日后的荣光。

本来默默注视着青年的身影听到这话一下握紧了拳头，复又松开，他斟酌着字句“江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那又如何？”青年慕然一笑，挥剑指天，满是少年意气。

“别忘了回来。”

这一去就是十年，说着要出去闯一闯的青年锋芒已然收敛，青年时像是一把出鞘的剑，此时虽被江湖打磨，但仍有一丝锐气。

长高了，也瘦了，多了几道伤口，看着很陈旧，大概是旧伤，身影痴痴地一寸寸看过去，确定没有新伤，心脏才放回原地。

来人带了两壶酒，一壶自饮，一壶浇在了歪脖子树根处。

“阿珂……江湖确实和我想的不一样。今天还交谈甚欢的人，明天就可能给你一刀。只为了一点盘缠……”说完他自嘲般笑笑，又喝了口酒，脸上带了些温柔“阿珂，我遇见了一个人，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明天带他来看看你。”

歪脖子树叶随风晃了晃，似乎是应答。男人灌了一大口酒，把剩下的都浇在了树根下“阿珂，这几年我回来过几次，都见不到你，若不是这一身功夫，我都要怀疑那段经历是否是我的旧梦。阿珂，你是不是江湖上的那位大侠柯行影？见过我功法的人都说像。”

歪脖子树不再有回应，男人静静地仰着头看了会，自嘲般笑笑，鞠了个躬随风远去。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佟珂不由自主的陷入了那场他不愿触及的回忆。

佟珂年少时也有着侠客梦，彼时年少，觉得自己凭着一把剑便能走天下。但现实却狠狠给了他几耳光。

少年意气的侠客被鞭策的血肉模糊，那壮志豪情也成了笑话，只能在无人处独自舔舐伤口。

直到柯形影的出现，他那时已是有名的大侠，在佟珂危难时出手救了他，又教他功法。

佟珂当时已经是惊弓之鸟，他怀疑柯行影是别有用心，但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他取的呢？若是有，直接取了便是，反正他被救得时候都快死了。

这么一想通，佟珂也不再抗拒，跟在柯行影身后，默默在心中叫他师父。

师父什么时候变成了心中的遐想已经无从考据，但少年人的心动如野火燎原，佟珂被烧的茶不思饭不想，柯行影也被波及，只能说，时时刻刻有道眼神盯着你，实在很难不察觉。

于是柯行影慢慢疏远，行动上更为礼貌，处处透露着拒绝。佟珂不解，柯行影分明也是喜欢他的，看向他时眼中的情意不似作假，难道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这些疑问在不久后得到了解释，柯行影死在了他的面前。

原来柯行影被仇家暗害，早已命不久矣，救他是顺手，教他是想有人传承他的武艺。

那日漫天大雪，柯行影倒在他的怀中，他们那日本来在雪中漫步，佟珂撑着伞不敢看他，赤红着脸，“师父，我……我心悦你，如果你有一点在乎我，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你的心意，不要躲着我。”

半天没有得到回声，佟珂有些沮丧，他垂下头“师父，不喜欢也告诉我好不好？我想听你亲口说。”

回答他的是倒地声。

红伞落下，怀中人止不住的流血，佟珂红着脸瞬间煞白，他颤抖着想要将血捂住，泪水瞬间决堤，“师父，师父，你别吓我，你别吓我，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你别死，你别死！”

话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嘶吼，柯行影竭力拂上了他的脸，努力露出一抹笑，血争先恐后的涌出，但他只是温柔地为他拭去泪水“阿珂，你看，我们这样，算不算一起共了白头？”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洒满了他们的肩头，柯行影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踪迹，手也随之落下。

好冷，一切都好冷，刚刚明明还暖着的人，现在就已经变得和雪花一样了，似乎下一秒就要融化不见。

佟珂崩溃哀嚎，努力想要用内力驱散柯行影身上的寒意，可是到底是无用功。

血液逐渐干涸，像是在嘲笑佟珂的无能。

为什么啊，明明都要被接受了，明明还没有真正的在一起，明明……

佟珂抱着尸体闭关了几天，再出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情绪。

他将柯行影安置下来，又拔剑找上了柯行影的仇人，拼着最后一口气，与对方同归于尽。

在漫天火光中，佟珂仿佛又看见了柯行影，佟珂面带笑意，奔赴了他们的白头。

五十年过去，佟珂的魂魄快要消散了，为了保住在江湖飘荡的少年，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少年一生顺遂，与爱人也琴瑟和鸣。

“阿珂……”树下的老人抬手拂上歪脖子树，明明是盛夏，树叶却早已枯黄，落了一地，这次老人没有拂去落叶。

过去与现在重叠，一声阿珂跨越了时空，佟珂有些恍惚，他笑着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男人，这才是真正的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