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江予眠还没消气。下了车,一路听晏周侃大山,又使她脚步轻盈。雨,滴滴答答又落下来了,落在民宿楼的屋檐上。无须她多加展示,晏周就察觉到她身侧胀鼓的小包中除却一把伞,还有一把伞。他将长柄伞连同行李一并扔进房间,走回楼门口,拍拍她的包。她会意,取出一把红伞递给他,没说什么就撑起一把白伞走进小雨中。他跟上她的脚步,批判长柄伞的笨重,赞美折叠伞的轻盈,接着信口胡诌,昨晚梦见了一把红伞,醒来后就特想要一把红伞;红必须是纯粹的红,就像她送的这把一样。她回复:“不难看就好。”
她的表情遮在白伞后,晏周看不见她消气了没有,就继续夸头顶的红伞买得如何恰当,夸得虚虚实实、花里胡哨。他自己听了,掉一雨洼鸡皮疙瘩。江予眠躲在伞中笑,等他差不多词穷了,就踱到红伞底下去。他架起臂弯,问她这种时候不该挽上来吗。她大度地照做,还和他分享在青城的生活经验,譬如市区的雨下得很规整,而南郊的雨会从所有方向扑来,人想躲也躲不掉。他好奇她去南郊干什么,她说和朋友们去海边看日出。逮住这个话茬儿,晏周就说清了自己有权不汇报投稿被拒,正如她也不会什么事都和他说。
“我想告诉你的。”江予眠瞥向晏周,“那天你把电话挂了,我还和你说什么呢。”
“你不是着急睡觉么。”
“到了第四天下午,你也没有打一个电话。”
“你可以打给我啊。”
江予眠轻捏晏周的手臂,和这个无赖理论谁对谁错,过错方应该先打电话道歉。他为自己巧辩几句,每一句辩词都像半句笑话。她不得已被逗笑,笑完,要求他认真一些:要么挑出她的错,要么承认自己有错。他死不透的胜负心就坐起来了。他开演吵架那晚的情景,揶揄她心比石坚,竟能想出异地五个月的好主意。她没法儿理解为此伤心有什么必要,他明知道她想见他还是不想见。晏周愉悦地叹气,把她的手举到嘴边亲了一口,问她到底多想见。江予眠反问:“你说呢?”他说自己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搞清楚。她向上瞅他,“你是光会曲解我的意思,白的也让你说成黑的了。”
在他短暂的沉默中,他们从层层叠叠的悬铃木叶下经过。圆球形的树果被雨打得横尸遍野,他拾起几颗,像玩儿杂耍球似的交替抛接,又一颗、两颗地往江予眠的鞋上丢。她为两人撑着伞。他个子高,她撑得胳膊发酸,可不受任何事干扰,只在斟酌他们吵架的时候,他有多少话出自真心,又有多少话出自投稿失败而迁怒。她一深思,脸上就会长出肃穆。晏周想搞破坏,便搭上她的肩膀,手绕到前面使劲儿揉她脸颊,直到把她惹出责怪他的目光,他才浑身舒坦。
他们重新投入到理论中去。秋叶散落在私人影院门口,那是一座褐瓦黄墙的老洋房,一楼是民谣酒吧,二楼以上都改成了观影间。晏周本想点两杯啤酒和江予眠杯酒释前嫌,但是她以喝酒伤身为由,拉着他走上通往观影间的老旧木楼梯。
他们合紧房中的窗帘,取碟片捣鼓放映机,嘴里仍在区分吵架那天究竟是她不近人情,还是他不识好歹。电影非但不能促成休战,反而刺激了表达欲:江予眠最能共情的桥段是,校长吹胡子瞪眼睛地强调纪律,痛斥男女主人公兴风作浪;晏周则大为困惑,难道还有比兴风作浪更浪漫的么。而后借题发挥,他们谈到了自己的感情。他倚在沙发深处,模仿她力图婉转的说教口吻,戏谑她批评人可比那校长客气多了。而她端坐着回答,如果他的行为和态度都无可指摘,那她还指正什么呢。
最开始,他们只是坐着讨论,接着站起来辩论,后来徘徊到窗边低声地吵。两片绿帘子上的花鸟图案险些教他们震活了。晏周扯开帘子,推开半扇木窗,更换室内稀薄而燥热的空气。在窗玻璃上,江予眠偶然瞥见了他们争吵的虚影,那是一种从未直面过却好像司空见惯的影子。有一瞬间,她同时看到了此前、此后的生活:他们一直脾性相背,永远争论不休。可她唰地拉上绿帘子,笃定自己耐心坚决,能让晏周在她手里天翻地覆。
电影还没结束,他们就前后下到了影院门口。不跟对方说半个字,也不耽误晏周帮江予眠扶门,出了门,还非要等她一起走。外面大雨方停,夜色湿漉漉。倾斜的路面积出了汪洋,走即是航行。他伸脚试探水深,她提醒他挽一下裤脚。说话间,雨水已没过他的脚踝。晏周提出背她过去,避免她也湿透。江予眠前天才来月经,让双脚泡进冷雨中,恐怕会整晚肚子疼。于是她站到路边的石墩子上,伸手等晏周来接。他轻松驮起她,向前跑成一艘暴风雨夜的晃游船。江予眠怕太晃而摔下去,只好抱住他的脖子,叫他平稳地走。不知是反骨作祟,还是想迫使她再抱紧一些,总之他跑得更快也更晃了,脚下的雨水哗哗飞溅。江予眠越抱晏周越紧,直到将他勒出咳嗽声才罢休。她心情好了大半,路过一簇颤动的灌木丛时,听他说:“赌不赌,那里面是猫还是狗?如果你输了,以后就得叫我阿晏。”
“那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听你指挥一个月。”
因为“以后”和“一个月”并非等长的时间单位,江予眠要求修改赌约到公正。他爽快答应,还主动做后猜的一方。这突然的谦让兴许藏诈,江予眠却愿意陪他玩会儿游戏。她根据灌木丛耸动的范围,推测那里面藏着一只小猫。晏周问她要不要反悔。她像往常那样落子无悔,那么就轮到他猜。他不假思索道:“那里面是只乌鸦。”话音落地,被谈论的乌鸦跳出灌木丛,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空中。晏周感觉江予眠又将他勒紧了,忍不住放声嘲笑。
她抬手捏捏他的耳朵,“你早就看见了,这局不算。”
“咱们没商量前提吧?”
江予眠拒绝听他诡辩,请他专心往前走。一过大片的积水,她就想落地自己走。晏周把她当成赖账的乘客扣在背上,她也配合演戏:“你想讹我多少船费?”他重提称呼问题,她不予理睬,还趴到他耳边连叫两声“晏周”。他嘟嘟囔囔地兜着两百圈论证他们之间关系亲密。江予眠听笑了,把脸枕进臂弯,等他稍微回过头,就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亲。她的鼻尖蹭过他的皮肤,呼吸也在轻吻他。晏周违背笑的本能,把她往上一颠,“这位女同志,耍流氓可要进局子,请你注意作风问题。”
江予眠没有再“耍流氓”。见状,晏周又开始提自己有个朋友在巴黎学牙医,她说补牙的时候双腿双脚要放平衡,否则影响咬合的高度。他想亲吻也是这样,如果只亲左边而不亲右边,他这艘人力船就会失去平衡,只能一直往左偏移了。江予眠摸摸他头顶的发旋,“你的脑袋里装着多少胡说八道,怎么还没说完呢?”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说八道,晏周背着她不断往左走,几乎要撞上路边的灌木丛。她搂紧他的脖子亲过他的右脸,他马上说右边亲重了,得在左边补上一口平衡平衡。江予眠被他驮着往右边倾斜,他的步伐像喝了二斤白酒,谁都禁不住张开嘴灌风笑。小路周围散落园林和高楼,笑大声些就能听见回音;乌鸦藏在枝头,管弦重奏似的鸣叫也不可断绝。晏周背稳江予眠,追着积水中的月影嗖嗖跑回民宿。她的马尾辫左右甩动,人也极晃。她问着什么急呀,他说乌鸦叫晦气。但其实他是个唯物主义者,跑快点儿是为了尽快把她丢到床上,然后解开她的马尾辫。
那条马尾辫扑簌簌散开时,江予眠躺进了云层般的棉被中。晏周结实地压在她身上,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手里捏着刚撸下来的毛线发圈,倘若用它蹭蹭鼻子,细小的绒毛就会招来喷嚏。江予眠偏头避开那圈毛线。晏周错过她的鼻子,就改用发圈顺着她的嘴角一直往下滑,滑到她的侧颈上打圈磨。他说她脖子上有颗不明显的痣,床头灯照见了,又好像照错了。她望着他的眼睛说,脖子上没有痣,心口上倒是有一颗,不大的一颗,是红色的。听完这话,晏周装了二十秒柳下惠,就撑起上半身,低头打量她说的那个地方。她穿着棉质的系扣睡衣,某块位置像卧了一只双峰驼。他忍不住揣摩驼峰有多圆润,越揣摩,越有必要亲眼看看。他的想法如实反映在手上。江予眠捂住睡衣的扣子,提醒道:“我来例假了。”
“我知道。”晏周粗抚两下她额角的黑发,“我就看看,无比老实地看看。你可以当生物老师,教我男女生理差异。”
“文科生不上生物课的。”江予眠说。
她扶住晏周的后背,偶尔用两手交替地摩挲。那手心像烧化而即将凝固的蜡烛,走到哪里就印出哪里的肌肉线条与骨骼。他的背,是起伏的地形图。她险些说,要么由他做地理老师,给她讲解一下地形的原貌。不过如此一来,她就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补习请求,那么今晚定会是“学海无涯苦作舟”,实在没必要。可晏周发挥起上下求索的精神,缠着她解开睡衣扣子。她讲了一会儿道理,他不听,她只好把变凉的手贴到他脸上,说一着凉就会肚子疼。
此话立见成效:他用被子裹紧她,下床去找遥控器开空调。南方的秋冬天不通暖气,靠空调取暖则十分干燥。于是,他接来一杯水放在她的床头,称水杯是原始加湿器。接着,蹲到行李箱边,从乱七八糟的衣物中翻出四双簇新的袜子带上床。袜子是羊绒材质的,特别厚实。江予眠捻着其中一双问,买这个做什么。晏周把手探进被窝,捂一捂她的凉脚丫,“过几天没我暖被窝,你就凑合着用这个吧。”
“我有厚袜子的。以后别买了。”
“袜子能有多少钱?”
“赚钱又不容易。”她为他考虑,“你不用费心赚袜子钱,就可以多拿几分钟研究作品了。”
晏周无奈,也躺进被窝里。他们相望片刻,谁也没说话。江予眠伸手捋顺他发际线边的短碎发。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再像寸头那样扎手。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手指从这里游到那里,听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让你为了我才那么辛苦。”
“如果不为我,你也不用做兼职。”
江予眠摸着他蔚然的鬓角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她有家里给的生活费,而他全凭自己赚钱,还是该把钱用在刀刃上。晏周哄孩子一般拍她的后背,叫她别有心理负担,因为他发展副业首先是为了自己。他说起前几天去看展,新交一个油画系的朋友。那人原本在培训基地学画,抱着成为艺术家的梦想,千辛万苦考上了美院。在毕业展上,他卖掉一幅作品,赚到第一桶金,从此再没有这样的曝光度。他穷得要去讨饭,就回到培训基地给下一代学生做艺考辅导。他九成的同学都是这样,从基地来到基地去,或干点儿别的行当。艺术市场的泡沫早已破灭,摄影还不如画卖得好。江予眠鼓励晏周要保持信心。他点一点她的鼻子,“我不是没信心,相反,是很有信心,才有闲情搞副业。你说艺术创作者需要吃饭吧?在成名之前,我能靠你养么?你也养不起我。”
江予眠并不介意资助晏周,但是如他所言,他们学新闻的通常也两袖清风。学院里有座新盖不久的图书馆,是院友捐赠的。假如这位院友不去搞房地产,下辈子也挣不出一座图书馆。江予眠上下课时,经常路过那座图书馆。馆外立着两棵银杏树,眼下正是黄叶纷纷凋零的时节。她曾在落叶中听到一位学姐和别人讨论秋招薪资。谈到失落处,那两人相继感叹,只要瞧着叶子在风中打转,就会联想到贫穷的人生是飘荡无所依的。江予眠从不曾为生计发愁,也无意苦苦追求金山银山,每天看书就很踏实。她也希望晏周能安心研究摄影,便试着劝说:“你和晏叔叔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他资助你,你将来还给他就是了。”
“花他的钱,他就想踩着我的脑袋当老子。”
“谁能绝对自由呢?”
晏周搂紧江予眠,连续吻她。她意会到这个人不想听她唠叨了。在她开口之前,他确实咬住了她的上唇,而且咬得重,她嘶嘶地倒抽凉气。江予眠拍拍晏周的后背,示意他轻一点儿。他松掉牙关,对着她的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晏周吗?”她用眼神询问答案。
他告诉她,直到填出生证明的前一晚,自己都没名字。那时梁尘飞跟晏卫东说,当年皇太极给八阿哥取名,取得太过慎重耗时,乃至还没等想出名字,八阿哥就夭折了。他母亲说完,从字典中摘出五个字做阄,随便他抓取。他抓到一个“周”字。由此证明,连名字都是他自个儿选的,还有什么不能自由?
江予眠没听出半分自由,只听出他们全家都很荒唐。晏周从她皱起的眉上,看清她最真实的想法。他莫名笑笑,朝她眉间吹热气,边吹边将她压平在床垫上。她刚要提出质疑:按他的逻辑,绝对自由不该是从五个阄里抽字,而至少要从整部字典中选,并决定自己的姓氏。然而,晏周开始软磨硬泡,非要江予眠做他的生物老师。她的心慢慢软化,他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