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归讪笑道:“不必紧张,没人派我来,世子的身份我不过推演得来,并无十足把握,但观世子如今这反应,便证明我想得没有错。”
闻听此言,贺羡云似乎放松了些,问道:“推演得来?我倒想听听我究竟哪里露了破绽,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月明归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那把威胁他性命的剑,贺羡云倒也没为难他,将剑收了回去,目光却是死死落在月明归身上。
月明归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这才徐徐道来:“首先是这罪清峰弟子的身份,仙鎏派作为仙门第一大派,必要的排场不会少,比如所有弟子入门之后,都会在长生殿点长明灯,人死灯灭。点了长明灯的人额上会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火钿,除非身死,否则绝不会消失,你却没有,足以证明你并非仙鎏派弟子。
“其次是世子的身份。单看你这一身行头,便知你出身不凡,你靴上祥纹乃皇族专用,但仅凭这一点,我只能猜测你是皇室之人,真正让我猜出你身份的,是你自报姓名之后。你自称贺羡云,实则复姓贺兰,至于羡云,乃岐渊城世子表字,这便不难得出结论,你便是世子贺兰燝。”
一番细致推理下来,贺兰燝也难免拍手叫好。
“我观你毫无修为,又何以看出我并无火钿?”
“看到火钿无需修为,只需要多些洞察力,我好歹也是桃云观俗家弟子,这点基本能力还是有的。”
“你是桃云观的?”贺兰燝语气分明急促了些许,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年那半月桃花,他此番得以出府,除却仗剑江湖,便是还想去那桃云观一遭,奈何途中遇此凶案,耽误了。
月明归不知贺兰燝心中所想,不以为意地点头,说:“是啊,只是资质愚钝,给师门丢脸了。”
贺兰燝张了张嘴,似想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说:“说罢,你想做什么交易?”
“简单。我帮你抓到真正的凶手,你保我平安。”
贺兰燝闻言笑出声,“帮我抓凶手?抓凶手又不是我的职责,谈何帮我?”
“哦,是么?我还以为世子会比较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呢!毕竟从我道听途说的消息中可知,王爷从不赞成你修道,更不赞成你出来闯荡,在这种前提之下,你便会急于想要用事实证明自己,闯出一番成就,闻名天下。”
月明归说罢,紧紧盯着贺兰燝,原本柔和的目光变得凛冽,逼迫着他,让他在他面前有种无所遁形之感,什么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月明归,绝非表面这般羸弱,贺兰燝暗忖。
“这些都是你猜的?”
“我靠算命吃饭,算出这点小事不足为奇。若世子有兴趣,我还可以更细致地帮你算上一卦,玄予真人一半灵,不灵不要钱。”即便眼下这种状况,月明归还是不忘推销自己,也不想会不会惹人不高兴。
“不必了,留着你的卦去糊弄别人罢。”贺兰燝颇有些不耐烦,权衡利弊之后,他终是下了决心:“也罢,若你当真清白,我必会护你周全。”
“那便是交易达成?”
“切莫高兴太早,若你为凶手,凭着你这糊弄人的本事,我定亲自送你上断头台!”
月明归笑而不语。
两人达成协议,便才回到人前,月明归冲贺兰燝挑了挑眉,暗示他在周廉面前说些什么,好教这些衙役莫要用对待犯人的态度对待他。
贺兰燝却扬了扬嘴角,对周廉说:“周捕头,眼下我们并无证据证明此人是凶手,依我之见,不如将他交由我看管,一则防患未然,二则不会耽误你们办案,若最终找出他杀人的证据,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月明归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偏偏那周廉不懂反驳,应下了贺兰燝之言,还说:“如此甚好,在抓到凶手之前,此人不可离开赤柔县,需得随传随到,这便有劳贺仙士了。”
“好说。”贺兰燝道。
月明归露出一副为难模样,说:“若是你们一直抓不到凶手,那我岂非一直不能离开?我这人好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让我困于这一方城池,绝非我所愿。我看不如这样,我为你们起一卦,算算这命案究竟该朝哪个方向侦查,如何?不灵不要钱的。”
周廉瞪了他一眼,俨然并不信任这个嬉皮笑脸的假道士,真神棍。
月明归又将询问的目光落在贺兰燝身上,后者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还真愿意让他算上一卦。兴许于贺兰燝而言,师出桃云观便已是最大的妥协缘由。
说是算卦,月明归却连基本的流程都不走,装模作样地掰了几下手指,便煞有介事地说:“都说这陈三仟的恶罄竹难书,可他到底做过些什么恶,你们可曾调查过?”
“这便是你算出来的调查方向?”贺兰燝不耐,心想到底还是不该相信这个假道士,臭算命的。世道险恶,这人必然也只是打着桃云观的招牌招摇撞骗,断不该因他自称桃云观俗家弟子便与他妥协,那半月之桃花,又岂是他能玷污的。
这么想着,贺兰燝便愈发觉得眼前这病秧子面目可憎。
月明归不知贺兰燝心思,还不慌不忙地摆摆手,笑道:“贺公子莫急,理清陈三仟到底干过些什么恶事,说不定就能从中找出些许线索呢?”
贺兰燝将手抱在胸前,对月明归的话嗤之以鼻,“这还用你说?这点基本常识本公子早想到了,我说你这个假道士,连招摇撞骗的本事都这般拙劣,还敢出来摆摊算卦?”
月明归不恼,目光飘向周廉,说:“周捕头,在下倒是有个建议,事急从权,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将就我这个摊子,行个论罪堂,让曾经不敢言的百姓都来此述说陈三仟的罪行。兴许,凶手也会混迹其中呢!”
这建议一出,便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出奇地一致:你一个算命的,还是本案嫌疑人,竟敢在此管起了衙署之事,真是不知死活。
但周廉却对他最后一句话颇感兴趣,竟同意了他的提议,“凶手兴许真的会混迹其中,不过倒也不必将就你这摊子。去,回衙署做准备。”
最后一句话,周廉是对手下人说的。
月明归瞧瞧自己这寒碜的摊子,也算理解周廉不愿将就的心情了,他自己看着都闹心。
不消多时,衙署前便支起了桌椅板凳,衙役敲锣打鼓走街窜巷地通知百姓前来论罪。
只是须臾,那针对陈三仟的论罪堂前便已排起了长龙,从前有所忌惮的人,此刻恨不得将一肚子苦水全都倾倒出来。书吏洋洋洒洒地记录在案,片刻便已密密麻麻好几页。
贺兰燝抱手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前来论罪之人。他们丝毫不为陈三仟的死感到惋惜,全部拍手称快,贺兰燝总觉得每个人都像凶手,毕竟每个人都打心底里希望陈三仟死。
较之于贺兰燝如临大敌般的谨慎,月明归则显得过于淡定,他便站在贺兰燝身侧,悠哉悠哉地饮着丑葫芦里的东西。
“你还有闲心喝酒?就不怕他们查不出凶手,拿你去交差?”贺兰燝没好气道。
这世道,沦为为官者政绩牺牲品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月明归这般一看便无背景之人。
月明归却笑道:“这不还有贺兰公子在么,您一诺千金,必会保我周全,我自然是不怕的。一瞧贺兰公子便是第一次闯荡江湖,来,喝一口,压压惊。”
月明归大方地将自己的丑葫芦递给贺兰燝,却遭到后者嫌弃,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月明归将手收回,又仰头畅饮一口。
贺兰燝不得不承认又被眼前这人说对了,他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今日是他离开王府的第一日,本遇上这等凶残命案想好好表现一番,可却连着手之处都没有,只能任由这假道士乱来。
直至日薄西山,前来论罪的人方尽数离去,再看书吏笔下纸,已经厚厚一叠,果真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陈三仟的罪恶,一点都不为过。
“啧啧啧,一个人坏事做尽还能逍遥法外,也不知究竟是他太聪明,还是这衙署不作为。我倒是觉得,这凶手也不必抓了,他可是为民除害,行的是善事。”月明归戏谑地说道,转而看向贺兰燝,“贺兰公子,您说呢?”
贺兰燝瞪了他一眼,说:“错便是错,枉顾律法草菅人命,即便打着再正义的旗帜也是错,否则要这衙署与万仙盟作甚!月明归,你若当真是凶手,我势必亲手抓了你。”
月明归挑了挑眉,对贺兰燝的话不予置评,贺兰燝也并未与他多言,抬脚往桌子那边走去。
彼时周廉手中握着那厚厚一叠论罪书,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这陈三仟干了这么多坏事,我竟不知,是我玩忽职守,有负皇恩。待此事了结,我便引咎辞职,以此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月明归这时也走了过来,言道:“周捕头莫急着自责,且看看这一堆百姓真言,这可藏着大量信息呢!”
那手都写酸了的书吏对月明归颇有些不满,呛道:“若当真要顺着这些信息去查,那得查到猴年马月?”
“非也。”月明归道,“这当中,控诉陈三仟杀人越货的有三例,霸占田舍的有五例,强抢民女的有十二例,聚众闹事的有十七例,拐卖孩童的二十三例。”
贺兰燝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月明归,“你……你又在胡说八道是不是?你看都没看,怎知具体数量?”
贺兰燝从周廉手中夺过论罪书,便要一一分类,但才分了几份,他便没了耐心,这要分到何时去。月明归笑而不语,看贺兰燝的眼神倒是带了几分同情。
“定是在胡说八道!”贺兰燝自言自语道,手中还在不死心地翻看那些论罪书,仿佛真要找出月明归的漏子。
月明归也不理会他,转而看向周廉,说:“却是不知为何竟有这么多人控告他拐卖孩童?周捕头,城中历年可真有这么多失踪的孩子?”
周廉俨然有些难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那书吏帮着答道:“近三年来,城中确实有人报官说孩童失踪,也有人说是陈三仟干的,但捉贼拿脏,我们从未抓到过陈三仟拐卖孩童,没有证据,何以定罪?”
“这倒也是,那么这些失踪案便顺理成章堂而皇之地成了悬案。”月明归认同般点了点头,可语气中尽是嘲讽。
失踪孩童数量众多,若只是寻常人掳去,不管生死,不管用于何处,想来总会有些痕迹,而眼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怕所涉及的人与事便不那么简单了。
怕只怕万仙驿撤得太早太草率。
周廉面有不堪,一拳砸在桌子上,惭愧又愤恨地说:“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失踪了这么多孩子,而我却没能给百姓一个交代,我真该死!老张,你领着人逐个排查陈三仟的这些罪名,凶手必然就隐藏其后!”
月明归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