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漪扔掉粗树枝,回到皇宫。
刚到长春宫,养心殿的李保便过来亲自请了。
他躬身讨好,比从前更甚得讨好:“贵妃娘娘,陛下与太子正在养心殿等您呢,您瞧着何时方便过去?”
他生怕云长漪误会他催促,忙添上一句:“贵妃娘娘无须着急,陛下说了,您何时方便何时过去便是,他与太子候着您。”
云长漪猜测是黄河决堤之事:“现在吧。”
黄河九道堰口决堤,百万百姓遭受其害。
她绝无道理置之不理。
云长漪边走边感叹——她实在太伟大了!诸天神明她最厉害也就罢了,她还是最善良的那个!
云团子化作手镯,挂在云长漪右手手腕,震了两下。
它懵懵的——主人什么时候是诸天最厉害了?又什么时候最善良了?
它仔细回忆——主人前段时间不是被她父神追着揍吗?边揍边骂她祸害主神,还骂她教出三个不靠谱的徒弟……
云长漪为自己的“善良”感慨,步子越迈越大,步伐越来越快。
以至于刚准备好轿辇的李保一抬头,发现人——不见了!
李保急得团团转,问旁边的小太监:“云贵妃呢?人呢?”
“回公公,云贵妃她……”小太监表情诡异又复杂,吞吞吐吐,“已经腿儿着走过去了。”
李保恼羞:“追!追啊!怎么当奴才的!还能让主子长腿儿跑了?!”
以至于——
云长漪在前边哐哐走,李保和抬着轿辇的小太监们狂奔。
但。
追不上。
云长漪闯入养心殿,李保还在半路大喘气。
养心殿内,香炉袅袅檀香欢,但平昭帝与太子二人面容凝重阴沉,似是将怒之照。
见云长漪进来,平昭帝径直朝她走过去,步步紧逼,似盯紧猎物的虎狼,想要将云长漪撕碎。
云长漪怀疑他想和她干架,黑眸跃跃欲试,攥紧拳头准备进攻。
“父皇,母、母妃。”秦承璋双眼刺痛,还未想明白其中道理,已然上前拦住对视的二人,他恭恭敬敬,好儿子一般,“眼下需静下心,为冀州百万百姓考虑,该如何度过难关。”
平昭帝深深凝望秦承璋,目光移向云长漪,沉吟片刻:“云贵妃可有什么话想说?”
“水势凶猛,禽兽一般,非常人可御。”云长漪见平昭帝不与她打架,收起了满身气势,建议道,“雀生不错,他可以。”
秦承璋愕然抬首。
他从没想过,她竟会如此偏向他。
不加思考的偏向。
她……为了什么?
是相信他的能力,还是妄图拉拢他?稳坐后位?日后顺利当上太后?
秦承璋心脏刺痛,他似乎不能忍受后者。
他想,或许他太过缺少关爱,以至于妄图汲取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的温暖……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刻在骨子上、淌在血液里,哪怕记忆不在,本能也会先一步攥紧的东西——
人们为它加冕一个浪漫的名字:爱情。
秦承璋再度回过神,见平昭帝与云长漪一齐望着他,他蹙眉疑惑。
平昭帝犹疑,指着秦承璋怒驳云长漪:“你看中他什么了?听你与朕说话也要走神,他怎么可能治理好水患?”
云长漪黑脸,抡起拳头威胁:“你在质疑我?”
平昭帝下意识缩脖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立马挺直腰板,仍指着秦承璋:“他这副德行,朕质疑怎么了?”
“嘭!”
云长漪二话不说,抡起拳头砸向平昭帝。
秦承璋立于一旁,眸底闪烁出诡异晦暗的,死死盯着抱头鼠窜的平昭帝。
凭什么!
凭什么现在挨打的人不是他!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能这般亲昵无规矩!
秦承璋猛地醒悟——他们是夫妻,他们帝王与贵妃,他们就应该亲昵!他们有资格亲昵!
是他……他没有资格。
他是被扔在冷宫自生自灭的不受宠皇子,若非皇帝无其他子嗣,这太子位轮不到他。
他是皇帝无可奈何的选择;他还是云贵妃上位的筹码。
他才是没有资格站在这养心殿,打扰二人亲昵的存在。
他气息越发阴冷暴戾,他收敛着,一瞬间又恢复如无害模样。
云长漪察觉到周围气息的不对劲,停下手去看呆呆立在殿内的少年。
身量修长,容貌精致绝伦,太子蟒袍显他尊贵荣华,初见公子世无双端倪。
她走向他,冷清面容硬邦邦,拍着他的肩膀,格外有分寸:“雀生,为娘相信你。”
秦承璋薄唇轻抿,凤眸直视她一双冷清潋滟的桃花眼,想在她眼里寻找他想见的东西——利益、疏远、不屑。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如琉璃、如湖水似的冷清与纯澈,温和平静又包容。
当真像个信任他的长辈啊。
可是,她不是他亲娘。她只比他大一岁。
“嗯。”
他听到自己应了。
他想,他为了自己的储君位置,向她低头了。
云长漪见秦承璋应了,轻车熟路再拍他的肩膀,鼓励自己那群弟子似的鼓励他:“相信你自己,不要让为师、为娘失望,也不要让自己失望。”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平昭帝从旁边泼冷水,“他才做太子两日,怎会处理好?”
云长漪抓起墨砚,朝平昭帝砸过去:“闭嘴!孩子都需要鼓励,一味打压只会适得其反。”
平昭帝抚抚短须,挑剔摇头:“啧。”
秦承璋面无表情,指尖掐进掌心,才能让他从“自己多余”的情绪中维持清醒。
他想,若是他有了太子妃,对方也会……
不。
不会。
前世他有太子妃,他毒死了许多太子妃。
她们都是利欲熏心、胆小怯懦的女人。
只有她,只有她会这般——无视君臣规矩,活得如此鲜活。
秦承璋刚回过神,手中便套上一物。
是一条红绳,上面系着平安扣。
他见云长漪低着头,清泠如磬音:“平安绳,保平安,为娘等你平安归来。”
“……嗯。”
平昭帝朝秦承璋挥手:“行了,太子你回去吧,朕与你母妃还有要事相谈。”
秦承璋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再恍然回过神,已经到了东宫。
小太监扶他下了轿辇:“太子殿下,当心路滑。”
秦承璋拧眉,挥开小太监的手,大步流星往殿内走。
刚走几步,便听到花坛草丛后传来不甚体面的哼唧声。
他朝小太监递了一个眼神,小太监领着几个人围拢起花坛草丛。
不一会儿,薅出两个衣不蔽体的男女。
面容普通的侍卫只着上衣,身下迎风空荡荡垂着;娇小俏丽的侍女通身无衣,身上红痕在惨白月色下刺目。
二人跪爬在地,惶恐痛哭流涕,不停磕头求饶:“太子殿下饶命!饶命啊!”
秦承璋知晓他们做了什么,兀的恶心反胃。
脑海中竟浮现云长漪与平昭帝缠绵模样。
他眼神暴戾,正欲脱口一个“杀”字时,又想起那张清丽的面孔。
她喜欢良善之人。
秦承璋通身烦躁,本能的狂虐戾气与理智在纠缠对抗。
最终,他泄了气似的认输:“杖责三十,放了吧。”
她,应该会满意吧。
毕竟,他留下了他们的命。
/
养心殿内,平昭帝与云长漪对坐,一盘棋局横亘在二人之间。
黑白棋子博弈对峙,斗转星移间局势扭转。
变幻莫测。
平昭帝与云长漪面色皆是认真,万不敢松懈半分。
云长漪落下一枚黑子,棋盘上白子气数溃散不留一口。
平昭帝:“?”
他盯着棋盘上总共不到二十个棋子的棋局,陷入沉默。
“再来!”
二人收了棋子,再度开了一盘新棋。
几息之后,云长漪下一黑子:“承让。”
平昭帝不信邪:“再来!”
又一局,云长漪赢得没有悬念。
“再来!”
又一局。
“不行!再来!”
又一局。
“再来!再来!”
……
……
几十盘棋局结束,云长漪杀得平昭帝片甲不留。
平昭帝凝棋局良久,怅然大笑,起身拱手与云长漪作揖。
“神女棋艺高超,朕自愧不如。”
“你棋艺不错,进退有度,若是坚持,日后必出成绩。”
云长漪当久了老师,对着一坨屎也能夸出花,眼下夸平昭帝,简直得心应手。
平昭帝:“……”
他是围棋对弈的老手,下了三十多年棋,哪里会看不出她的道行,哪里会认不清自己?
他惊叹她的棋艺,更敬佩她的棋品。
棋局一开,尊重对手乃第一要义。
何为尊重对手?
必是全力以赴,认真以对。
他同不少大儒对弈过,其中不乏狂傲之辈。
他们自恃棋艺高超,故而不会正视棋局,且满脸倨傲,无半分认真。
从前他以为那是天才傲气,是应该的。
如今,眼前神女棋艺绝世,每次落子神色尚且认真,赢棋也会鼓励对手。
他终于认清,真棋品应当如此。
云长漪赢了平昭帝几十盘,实在是没意思:“夜深了,我想回去。”
“神女留步,还有一事。”平昭帝这才想起留云长漪下棋所为何事。
输棋太多,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要事!
“朕知神女为救苍生而来,想赠皇后之位以——”
“不要。”云长漪冷目灼灼,“按照原本的交易,你应当封我为国师。我耐心有限,你最好尽快办到。”
云长漪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养心殿,没了踪影。
平昭帝凝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嗜夺低喃。
“相比国师,朕的大乾更需要一位神女皇后稳民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