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刚过了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

这几天降雨增多，淅淅沥沥地下了许久，好不容易雨停，天空依旧一片灰蒙。康善颐养中心一楼，林楠穿着一件白色的雪纺衬衣，外搭一件米色针织外套，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牛仔阔腿裤。她左右张望，似在找什么人。

康善的一个护工见林楠往外走，以为她下班了，笑着跟她说明天见，林楠笑着回应也说明天见，然后想到什么，停下了脚步，喊住护工问：“对了，你有看到203的乔老先生吗？”

护工对乔老先生印象深刻，那个进中心快大半年的慢性心力衰竭患者。整个中心就他一人姓乔的，平日里又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每日穿得绅士儒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院里的老人和工作人员都说，乔老年轻时肯定是个万人迷。他刚来时精气神看着还不错，由他女儿陪同办理了入住手续，不过现在病情发展有些迅速，露出的头脸部分水肿明显，大概是因为周身乏力，所以走起路来佝偻着，总之状态说不出好字。

护工告诉林楠刚在花园里看到过，林楠听闻，道了谢，迈步往花园走。

广江康善颐养中心作为高端养老院，占地13亩，有配超7000平米庭院式景观花园；5层康养大楼，配有医客通用电梯两部。花园里蜿蜒的小道周围，绿树成荫，郁郁葱葱。

林楠站在走向花园的台阶上，朝四周张望。

紫色三角梅藤缠绕着的廊架下，乔老先生正在和一个人谈论着什么。他面目和善，慈笑着，看样子心情很不错。与他交谈的人看背影便知道是一个男人，且男人穿着一身烟灰色的西装，头发稍短，乌黑未染。莫名的林楠觉得那个背影和记忆中的某个身影有些相似。

林楠站在原地思衬了一会儿，一面担心此刻过去会对他们的谈话多有打扰，但又想到待会儿还有约，也顾不上太多。她抬头沉肩，一脸淡然地朝廊架下走去；大波浪卷的马尾高高梳起，随步子的起伏而细微抖动；二厘米厚的鞋跟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足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乔青树看到林楠走过来，脸上的笑意更显，招呼着：“来啦。”

乔青树六十多岁，退休前是企业高管，经济富裕，一儿一女都国外留学，学成后便定居国外，不过一直保留中国籍，这是乔青树下的死命令。他对林楠很是喜欢，倒不是男女情爱这种，只是觉得她比他女儿小不了几岁，纯粹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之情。

林楠唤了一声：“乔叔。”她到康善两个月，分内工作早已步入正轨，和院里的老人进行必要的交流，合理的改善饮食结构，已是常事。所以，对于乔青树的主动相约，起初也只简单的认为是她的饮食安排可能有什么不合理之处罢了。

拇指扣在键盘上哒哒敲击文字的男人闻声停住，他有一瞬的愣神，眼里眸光涌动，惊讶之余还有疑惑。

男人背对着，林楠并未察觉到异样，“您找我？”她其实已经到了下班的点，不过因为临时要对一个尿毒症老人调整饮食方案，所以耽搁了点时间，等她拿着刚制定好的方案回到办公室时，同办公室的同事告诉她乔青树打到座机要找她。

办公室的同事已在电话里回复乔青树说林楠可能已经下班走了，乔青树还以为错过了这次机会，没想到她还来了。

“小林，来，坐这儿。”乔青树热络地招手，又指了指右手边空着的位子。

林楠上前，却没立即坐下，她还有定好的约，没太多时间逗留在这里。

“您是有饮食上的问题要问我吗？”林楠直奔主题，立身正对着乔青树，余光瞥见男人模糊的身影。

乔青树：“没有，你安排得挺好的。”

林楠平日是个很温和的人，对人表现得极有耐心，她不多说一句的样子分明是在表达自己还有事要做，乔青树也隐约察觉出来。他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有事要去忙？”

林楠实话实说：“待会有个定好的约，不好迟到。您要是不急的话，明天我上班就来找您，您看行吗？”

乔青树莫名的能嗅到林楠将要赴的约对他刻意地布局存在一丝威胁，果断放弃了预先铺垫等繁琐事宜。他笑盈盈地看着林楠：“倒是没什么要紧事，这不就耽误你两分钟，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认识。”

说着，他一只手拍到同他坐着的男人肩上，说：“来，给你介绍个好姑娘。”

眼下的这样的情况，乔青树的目的要多明显有多明显，摆明了，这就是一场为林楠和她身侧这个男人特意凑的局。

林楠没想到自己的婚姻问题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原本待会儿要见的人就是中心的一个老人为她介绍的相亲对象，现在又毫无预警地多了一个人插队，且已身在局中，丝毫没有拒绝的机会，不免心中叹气。

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修长的手指理了理身上的西装外套，一边站起来，一边扣上了坐下时解开的西装扣子。

廊上的三角梅呈紫红色，正开得奔放又热烈。林楠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李季卿，那个高中校园的风云人物。他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高挺的鼻梁嵌在那张冷峻的脸上，睫毛掩映下明亮又深邃的瞳孔，好像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如今少年的稚气已脱，散发着男人的成熟感。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就像他们真是就是初次见面，谁也不认识谁。

乔青树也在站了起来，两个小年轻都站着，他这个月老也不好再懒散的坐着，必须要尽职尽责的做好服务：“这位是院里的营养师，林楠，跟你同岁。”接着又介绍身旁的人，“小林，这位是我好友的儿子，也是我的律师，李季卿。”

简单的介绍完毕后，男人伸出手来：“你好。”

林楠看着李季卿伸出来表友好的手，右手伸出来回握住：“你好。”

短暂的接触又迅速的收回，将互不相识，初次见面的得体和疏离表现得恰到好处。林楠不知道他是真的没认出她，不记得她了，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想跟她扯上什么关系，所以装作不认识。

乔青树见场面冷下来，以为他俩第一次见面，过于生疏，所以才没话，于是开始充分发挥媒人的作用。

“季卿，你主动点儿，跟人小林要个微信啊，多交个朋友多好的事儿，平时空了联系联系，慢慢就熟络了。”转头又笑眯眯地问一边杵着的林楠，“小林，我听说你是还没谈男朋友的吧？”

李季卿目视着林楠，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明，林楠看不懂，也懒得去过多解读。乔青树的追问让她回了神，转头看向那个老人，朝他摇了下头，轻声说：“还没。”

也许是乔青树的话起了作用，李季卿真的就从桌面上拿起手机，点了几下，递到林楠跟前。屏幕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这人平时对着这么亮的手机屏幕，眼睛不会瞎么？

林楠只在心里絮叨，面上却看着毫不关心，仿佛只出于礼貌，还是从提着的腋下包中拿出手机，完成任务般扫上了递过来的二维码。

林楠低头，不发一言地点了加好友的的申请。男人的微信头像是一颗枝繁叶茂的树，独立于宽广的草原上，此外空无一物。没记错的话，他以前用的□□头像也是这个。

不等对方通过，林楠看了眼时间，再不走，怕是会迟到。

“乔叔，抱歉，我待会还有事，得先走了。”

林楠说要走，乔青树自然不好多留，笑脸盈盈地说耽误了她正事，还挺不好意思。一边胳膊肘支着示意身边的男人说两句，心里其实挺狐疑，这孩子明明不是话这么少的内向性格，怎么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刻，话都没两句，这么不给力呢。

“林小姐。”李季卿叫住已经半侧身的林楠，林楠停住，侧着身子，头偏转过来，与他对视。

男人认真的看着她的脸，默了两秒，说了两字，“再见。”

不知道他特意叫住她说这俩字的意义，林楠扯起嘴角，淡淡的笑下说：“再见。”

女人离场而去的背影肆意洒脱，一如她高中时候的样子。那时，有人说她明明家庭条件并不好，还表现得这么自信高傲，也不知道在牛气什么。她对此的态度是充耳不闻，不反驳，甚至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对方。

李季卿驻足在廊下，看着离开的背影，不发一言，直到乔青树再次唤他。

“刚刚人在的时候不开窍，现在暗戳戳的盯着人家看有用吗？人都走不见影了。”

李季卿回过头来，对这调侃不在意地笑笑，一边坐下：“您可没跟我说今天还给我安排了别的工作。”

乔青树鼻腔中发出哼唧一声：“别不知好歹了，要不是看在你爸是我几十年好友的份上，我才不关心你的事儿。”

李季卿知道他是说笑，顺着他的话，也半开玩笑地问：“看起来您对她很满意？”

说起这事，乔青树倒是有很多话可说。他们一堆老人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凑在一起聊话扯家常，对院里的各个工作人员也是很关注。林楠刚进院里的时候，因为长得好，接触下来发现这姑娘对人礼貌又有耐心，一堆老人就对她特别的感兴趣。他们这一辈作为长辈，想知道什么，问起来尤为直接，有人早早就问了林楠结没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得知院里又多了一个单身的好姑娘，这些老头老太太别提多上心，就等着给她物色到一个好对象。

乔青树：“告诉你，小林现在可是我们院里的香饽饽，想给她介绍对象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她今天走得这么急，说不定就是去见某个比你优秀的小子去了，哼，动作再慢点儿，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男人敲键盘的手停下来，粲然一笑，将笔记本电脑转了半圈，屏幕对准了乔青树：“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加的。”

李季卿刻意扯开话题避而不答，在乔青树看来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这么优秀一姑娘，要被别人追了去，多可惜，偏这小子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气不打一处来地看了一遍拟好的内容，暂时也没想到其他要加的东西，也就先这样了。

乔青树瞥了一眼笔记本电脑上的右下角，也到了院里吃晚饭的时间了：“先这样吧，有其他的问题我再联系你，你走吧。”

对这种办完事儿就赶的态度，李季卿早就见怪不怪，创业初期，为了一纸合同，忍气吞声的事情没少干，况且对于乔青树这个长辈，他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是多好脾气的一个人，全没当回事儿，也知道他是在气他刚刚的避而不答。

李季卿抿唇笑笑，合好笔记本，边站起来说：“那我就先走了，乔叔，不管有什么事儿，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

乔青树自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睨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挥手催促着：“走吧，快走吧，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