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顾文若的心跳都凝滞了须臾,他该怎么回答她呢?他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瞧向云昭,可她的眼神中除了探寻,再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这支曲调像是童年时母亲哄着孩子睡觉时,会轻轻哼唱的歌谣,可惜顾文若自小就没有父母陪在他身边,更遑论有人哄他睡觉。
他小的时候当然没有听过这样悠扬又温柔的安眠曲。
因为这是多年之前,云昭抱着他恸哭时哼唱出的歌谣。
四年前的崧回岭是她的大捷,更是她的劫。
那是云昭第一次输给谟吉,而且输得很惨,非常惨。她那时太过冲动和鲁莽,往日稀松平常的胜利也给了她盲目的自信,何况她心中还有酝酿已久的,忍了三年的恨意。那三年间,北狄被边威大军打得连连败退,她亲率上万名骑兵,奔袭五百余里,准备彻底诛杀谟吉。
他们一路向北,越走越是寂静无人,茫茫无际的草原遮掩住一切的生灵的痕迹,仿佛要吞噬掉他们。
那是顾文若才刚刚来到军营后不久,他说的话也就只能听见个响儿,然后转眼被吞没在狂漫的野草里,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能望着大军远去。
逐山是去往崧回岭的一条近路,只是这里尤其险峻。副将卫州鸣也劝过云昭不止一次,甚至都把她吵得有些烦了,差点没让他当场滚回军营里头。
若非太过心急,云昭也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她午夜梦回时也曾经后悔过好些次。她想,作为一个将领,她真的很不称职。
逐山之战,是云昭永远都忘不了的大败仗。她率领数万骑兵奔袭,却在这里遭遇敌军埋伏,被杀得人仰马翻,只剩下不足千人。
逐山之战,也因此常被将士们称作逐山之险,几乎从来不主动提及。
那时的他们被围困在了悬崖之巅,进是死,退也是死。若不是顾文若的奇兵天降,只怕云昭也早就已死在逐山之巅了。
惨,死了很多很多人。
她想,那么多的人……
得救的那天晚上,云昭把自己关在屋里,心底不断翻涌着悔意和恨意。她开始怀疑自己。不管军中多艰苦多困难她全都可以忍受,她就是不能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死去,尤其是因她而死去。
所以说她真的很不适合做这个将领,她眼里其实并没有大兴的荣辱,胜和败甚至也并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里就只有鲜活着的命。
她既把将士们带了出去,就要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那晚也是云昭第一次用酒这个东西来麻痹自己,她把所有的兵符文书全都塞给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诡谲军师。
她乘着翻涌上来的酒意大喊:老子不会打仗,老子不当了,给你来做啊!
这也是顾文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莽撞,他把满地散乱的文书全都捡起来、摆放好,却又被人一掌给打翻在地……如此周而复始,不过也亏得他极有耐心。
毕竟除了顾文若以外,旁人都选择在此时此刻敬而远之,实在不敢近将军的身。
这可能就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吧?他刚来军营还没体会过什么叫做将军的愤怒。
当然了,云昭只是在对自己发火,她懊悔、慌乱、无措,无比的愤恨着自己。
烈酒浇灌入口,一碗又接着一碗。她像是一只慌乱的小兽,蜷起身子来,躲藏在桌案的后面。
其实云昭并不会喝酒,喝完酒之后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她一概都不记得了。
可是顾文若却记得。他记得云昭紧紧地抱住自己,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他身上,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闯完祸之后胡乱说着些道歉的话。
他轻声唤她将军,可她听不进去。一会儿叫他哥哥,一会儿又叫他母亲……
她说——
昭儿又闯祸了。
昭儿?顾文若轻轻揽住怀里受惊的小兽,温和地轻抚着她的脊背,平和、沉稳又如此宽厚的手掌,终于让她安下心来。
她说:母亲唱歌哄我睡觉吧?
他挑了一首山中采梅的小调儿,轻轻哼唱着。
她摇摇头说:昭儿要听那个。
他却犯难了,哪个?
云昭哼唱了两句,顾文若了然,他音感很好,只听了两句后面也能哼得七七八八。
这样悠扬又温柔的歌谣,缓缓地流淌在她的营帐之中。渐渐地,她睡着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眼角的泪,毫不设防地睡着了。
只是等她醒过来时,眼底便又恢复了往日时的冷淡。
云昭看向顾文若的眼睛,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的。她在口头上谢过了他的救命恩情,也开始学着不再那么莽撞和冲动。
她开始学着能听进别人的话了。
可她显然不记得那晚的事情了。顾文若想,这样也好。而且她知错能改,这样也很好。
……
“想什么呢?”云昭的话将他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他想起来方才云昭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心道,这是你教我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