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银忱陪镜晏练剑负伤。镜晏收拾好了替他包扎残留下来的秽物,转过头问他:“忱哥哥想让我帮什么?”
“前些日子,阿娘为表谢意做了一桌子好菜请阿迟叔叔吃饭。他高兴贪杯,送他出门时,他同我说……”银忱看着镜晏,似乎有些难开口,“他同我说了一句话。”
镜晏随口问:“什么?”
“他说,‘奇怪得很,明明长得也不一样,却总觉得你与他……很像。不知为何,见到你,总也像是见到了他。’”
镜晏的手微一顿。他轻吸口气,缓缓转过身,坐到了银忱旁边。
银忱安静看着他,“我知道的,他失去过一个孩子。”
银忱有些忧虑,手不自觉扶上肩上的伤口,镜晏眼疾手快地握住了。
然后再也没放开。
“阿迟叔叔对我和阿娘都好,很好,”银忱继续道,“可我担心。”
担心自己成了镜迟心头的一个慰藉之物。
一道替身。
“我不该这么想,那孩子这么小就遭此大祸,我不该这么揣度。但我害怕……”
银忱几乎很少说害怕。镜晏依旧看着他,拇指指腹轻轻点着他手背,算作安慰:“我知道。”
自从脱离仙京,银忱总有些患得患失。他担心阿娘的着落和去处。这些在平日里,在银忱一贯的少年恣气里,旁人轻易不能瞧见,可是镜晏就能知道。
他知道他爱在摘星台上独酌,喝醉了就抱着镜晏的腰,“阿娘”“阿晏”地来回喊。镜晏把他扶回房间里,他拉着人不让走。镜晏就坐下来,替他一点一点地擦拭因常年练剑而磨了茧的指腹,慢慢地等着夜变凉。
夜变凉,可银忱的指尖总是渗汗。他在醉乡中闭着眼,镜晏却仿佛能看到他浓长睫毛下的泪目朦胧。他总是在无意识间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家不成家,友不为友。
镜晏无法回答他。能做的,也只是这么彻夜陪着他,抚摸他的指尖而已。
所以镜晏对他说,“我知道。”
“阿晏,”银忱反握了他的手,“你能帮我吗?”
镜晏思考片刻,自以为想出个良策。他道:“忱哥哥不是想生辰那天出城给昭姨摘一捧彩花吗?不如我们就利用那个时机?”
银忱反问:“怎么利用?”
“鎏金城还有一门秘术,叫镜面妆。”镜晏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用镜面妆可以假扮成任何人的模样,忱哥哥——”
银忱“噗嗤”一声笑了:“你想扮作我?”
“嗯,”镜晏道,“我先替你去赴生辰宴,刚好你出城回来就可以给昭姨一个惊喜,也能让师父……认一认。”后半句他说得有些心虚,总觉得镜迟犀锐地目光就在身后,“一举两得。”
银忱想了想觉得可行,没什么错处,同意了。只是又疑惑道:“这镜面妆这么厉害,怎么没见鎏金人用过?”
“大家日日都在一个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用这玩意儿也太容易被识破,”镜晏摆摆手,“而且……这术法实施起来,有些难为情。”
银忱不解。
镜晏耳朵微微红了,“到了那日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银忱都在镜晏的东殿养伤。少主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位仙郎,伤好得很快。舒惬的日子短暂,转眼间就到了银忱生辰的前一夜。
镜晏从晚膳后就开始紧张,在房里来回踱步。银忱笑他:“阿晏,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以为他是担心第二日会露馅,安慰道:“整座鎏金城就数你最会随机应变,别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镜晏脱口而出,末了又犹犹豫豫,“也……不全是担心这个。”
他马上就要施展镜面妆术了。想到他一会儿要对银忱这般又那般……能不紧张吗?
但是为什么要紧张?
明明是两个男孩子,又都是鲜衣怒马的年纪,本不会在乎这些拘拘泥泥。
可偏偏就……
镜晏无奈叹口气,嘱咐银忱:“忱哥哥,一会儿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要答应我……别盯着我看。”
银忱一愣:“对我做什么?”
镜晏回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他脸一热,还是坚持:“总之……不要看我。”
银忱不明所以地应了。
镜晏缓了口气,走到房间角落里,叮叮咚咚捣鼓了一番,拿着一盒像是胭脂膏一样的东西出来了。
他让银忱坐好,自己站着,然后微微俯身下来,声音温柔中有一丝颤意:“忱哥哥,别闭眼睛。”
又不能看他,又不能闭眼睛。
银忱忍着笑意应了一声,垂眸看着镜晏的鞋尖。
下一刻,他的眸光,连同他的呼吸,一齐滞住了。
镜晏抬起右手食指,指上沾着特殊材质的敷粉,一点一点缓慢地抚过银忱的眉眼。从眉心到眉梢,从眼尾到眼角。他也许是怕不小心弄痛银忱,今天特意修了指甲。可是这有些适得其反,因为留下来的部分棱角磨得不够平,在银忱细腻的肌肤上留下微微刺痛的痒感。
很痒。
银忱喉结滑动,目光不动声色地向上带,竟落在了镜晏腰间。
因为两人靠得近的缘故,镜晏劲瘦的腰此刻离他就在咫尺,他一伸手就能摸到……一伸手就能……
一伸手就能揽过来。
银忱脸上被弄得发痒,喉头也跟着紧起来:“阿晏……”
毫不知情的镜晏停下了手:“嗯?”
“……这个妆术……”
被他这么一问,镜晏马上反应过来,原本专注描摹的手蓦地缩回:“所以我说,这不常用。”
“……”
“不论是谁,靠这么近,又对着五官描得那么细,咳,”镜晏偏过头去轻咳一声,“总有些难为情。”
银忱一片空白地附和:“嗯、是啊……”
他心中盼着这没来由恼人的折磨快些过去,就道:“阿晏,也、也不用那么细致。”
头顶上方传来回话:“……好,我知道。”
银忱没有抬头。可若是他抬头,就能看见镜晏目光深沉又炽烈,正望着他下拢的眼睫。在镜晏指腹拂过的地方,那敷粉渐渐成了型。
寸寸结印,寸寸心。
他们彼时还什么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