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少女在背后道:“多谢。”
月烬辰顿足,回过身:“余月……”
“在花海里。”焰归宁抿着唇,仿佛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地方。”
月烬辰点头。他也是寻回镜晏的记忆后才想起,他的这群下属都是怎么来的。
“余月本名安之素,曾有鸿鹄志。”他抬指按了按太阳穴,回忆让他的大脑既兴奋又痛苦,“他出身微贫,又屡次试第不中,满腔抱负都混着血泪吞进了肚里。”
焰归宁向来对旁人的事不感兴趣,对聒噪围着她转的余月更是如此。然而此刻,却出奇耐心地听着。
“有一次他再度进了人间帝王所在的京城,边赶考边四处自荐。像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家侯府竟然真的看中了他,收他做了府中谋士。”
“他自认这是命运的转折,既然无法通过科考直接登科及第,那么姑且在贵人手下出谋划策也不失为一条明路。那时候他一腔热忱地想,只要把差事办好了,崭露了头角,还怕得不到天子能臣的赏识吗?”
“他胸有凌云志,心怀伯乐恩,挺着脊梁进了侯府。命运的确在这一刻有了转折,可……”
月烬辰看了看焰归宁,“却不是他想要的转折。”
“……?”
“余月在府中可谓求仁得仁,仕途一帆风顺,无论他给家主提什么样的建议,都被尽数采纳。不仅如此,家主还颇为厚待他,逢年过节也不忘施恩问候。余月家中贫困,家里只剩年迈的老母亲和一个正值豆蔻芳龄的胞妹,跟着他一起入京后就没回老家。他每月都将主人拿赏赐接济家里人,一家人还经常围坐一块,感叹命运眷顾,让家中梁柱遇此良主。”
听到“胞妹”,焰归宁的眸光不自觉动了动。
“可曾想有一日,”月烬辰沉下声来,“家主在例行见他时一脸愁容。主子事臣子天,余月也跟着紧张了,忙问主人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家主对他说,也没甚大事,只是前些日子和皇上聊到府中小女在学女工,皇上一时兴起,让小姐为几月后的太后生辰备一份绣礼。家主当着皇上的面应了,谁承想回家后见了小女儿的女工,气得差点背过气。这小女儿的绣工堪称惨不忍睹,死活练不好……”
“家主说到这,抹着泪说也怪自己忙于朝政,忽略了自家孩子的教导,才至当日这般难堪的境地。这次在太后面前跌了眼,全府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苛待。余月听着不由也跟着着急,也怪自己总拉着家主探讨天下事,却误了家事。可这事他一个只会执笔绘墨的书生,又能帮上主人什么?”
“余月苦思冥想着,就听家主似无意中问他,见他往日用的帕子绣工极好,是从哪里找的绣娘?”
焰归宁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细眉皱起了痕。
“余月一拍脑袋,对呀!他的衣裳帕子全都是妹妹一针一线给他绣出来的。家主听闻大喜,余月本想直接让妹妹帮忙绣要给太后的生辰礼,可是家主面色一凝,直道不行。”
焰归宁突然问,“为什么不行?”
“是啊,为什么不行?”月烬辰勾唇,“家主说此事万一被发现,那就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就是侯府上下,再加上余月全家上下人的脑袋,都不够赔。余月市井出身,没有真正入过庙堂,做事直来直往,想了想也确实觉得欺人不妥。”
“家主却另有提议,希望余月的胞妹这段日子能亲自入府叫小姐女工,这样既能向皇上和太后交差,又算是多帮衬了余月家一份。余月听了感激不尽,自然也觉得这办法好,当晚就回家同妹妹说了。听闻要吃住都在侯府,余月母亲还犹迟疑了一番。余月的妹妹名唤安之意,同你一样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尚未出阁,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哪家绣娘,就这么住进人家家里实在不好。可是主人家催得急,余月也没多想,哄权了老母亲一整夜,第二天就带着妹妹入了府。”
月烬辰忽而停下来,不想再说了。焰归宁问:“然后呢?”
“……这一入,就再也没回来。”
焰归宁垂在红衣身侧的手指微蜷:“难道——”
“这就是场阴谋。”月烬辰压下怒意,“哪里来的什么伯乐与千里马,那侯爷一开始看上的就是余月的胞妹!余月被连人带席赶出府的时候才发现,他一开始自荐时呈递的文章家主根本没看过!”
“十几个壮丁把余月连扛带打地踢出门外,余月怒吼着要见自己的妹妹,家丁啐他一脸,骂道若不是家主想要个干净完璧的妙人,他们直接就上门把人捆来,何至于要跟他演这么多天的戏!”
“……”
“余月仍是又怒又疑,如若侯爷真的喜欢自己妹妹,何不亲自上门求娶?!可他被人赶出府,流落到城外,才有人敢同他说这侯爷本身品德极劣,殴骂、□□弄死过多少有点姿色的良家妇女!余月听得心都碎了,当即调转回城,可是侯爷权势滔天,官兵府衙,皆官官相护,投诉无门!”
“老母亲几乎哭瞎了眼,失控捶打着自己的儿子,要他把女儿还来。余月默不作声地都受了。待母亲发泄累了瘫坐在地,余月才说,我还。”
“他咬着牙红着眼,扛着大锄几次三番想闯侯府。可他一介书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家丁把他揍得面目全非。直到有一天,他在侯府后门蹲着,就等来了一具尸体,用草席潦草裹着,露出的半截衣裙,是妹妹最擅长绣的绣球花。”
“‘还你妹妹!别再来了!我们侯爷的手长着呢,再敢来侯府找茬,连你母亲也活不了!’家丁甩下尸体如是说。余月呆呆地看着,已经哭不出来了。他跪在妹妹的尸体面前,呆了一宿。”
“彼时焰圣在人间已名声大噪。余月连日碰壁,已经不敢再拿母亲的性命去赌,自己抱着妹妹,拖着被打得不堪入目的残躯来了洗星阁。”
焰归宁垂下眼,眸子晃了晃。
“他向熙……焰圣求助,可他没什么资本能跟焰圣大人谈条件。”月烬辰淡去话里的情绪,“我猜是看妹妹与你太过相似,余月又甘愿赴死,所以焰圣施救了。”
焰归宁别过脸去。
“焰姑娘,我有一件事还想不明白,”月烬辰朝她走近一些,两人没对上视线,“熙安说你来自凡间,可你怎么能受住四道天雷劫?”
焰归宁浑然不动,也不打算回话。月烬辰等了一会儿,笑了笑,后退几步,转身而行。
她虽有问题,但至少目前看还不会伤害阿晏。
月烬辰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不必想太多。照顾好你家大人,我……”月烬辰停顿了片刻,“我过段日子再来。”
他回望了一眼屋里,那目光像是已然下了什么巨大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