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桂鸿山走后,那只黑猫便自行回来了。
老太妃在时养过它,它自然而然将自己当做这钟毓宫的主人之一。燕琅玉住进来,对他亦宠爱有加,他更是霸道,不容其他畜生来占他的位置。
没想到桂鸿山这回不仅要来占主人的床铺,还又带了一只畜生来跟它抢地盘!
黑猫蹲伏在门口,对着白猫目露凶光,呜呜嘶吼。也许是杀意浓厚,白猫在燕琅玉怀里待不住了,扭身挣脱开,狼狈落荒而逃,窜上杏树深处了。
燕琅玉张望着树上,道:“晚些再让它进屋吧。”他俯身又轻摸了摸黑猫的猫头,“这位不高兴了。”
桂鸿山想到上回自己把这只黑猫吓得不轻,准备绕开黑猫进屋。他倒不在意一只猫怎么想。
他在意的只是燕琅玉的在意罢了。
燕琅玉看他脚步迟疑,没接近过来,渐渐猜到缘由。他摸出袖下的帕子递到桂鸿山手中:
“你蹲下来,别出声。它会来的。”
“哦?”桂鸿山看了他一眼,语调微微扬起,明显对一只小猫的亲近没抱多少希望。但他还是照做了。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因为今天说服梁青出来,他心情大好……他说不清楚。
夕辉遍洒,他觉得刺眼,就眯起眼睛。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脸上被镀着一层金色光影,照得皮肤上的细小绒毛纤毫毕现。他睫毛浓密,掩映着一双棕色眼瞳,使得平素戾气被削去不少。
燕琅玉静静看着。
他这个样子有些像一只打盹的狼狗。
不远处的黑猫看到这人的体型缩小了不少,又闻到他身上沾染了燕琅玉的气息,果真漫步走过来。起先小心谨慎,而后大胆地靠近,最终循着气味找到了他手中燕琅玉的那一条帕子,顿时亲昵地眯起眼睛,用脑袋蹭着桂鸿山的手背。
毛发软而油亮,看来平时没少吃好东西。
蹭了一会儿,这黑猫居然真把他当成燕琅玉,竟然在他手边躺倒打滚,露出肚皮。
桂鸿山不由微笑,索性将他抱起来,扛到肩上,人也缓缓站起。黑猫蹲在他肩上,视野一高,更有种睥睨阖宫的神气。发觉原来这个高大的“仆人”甚是好用,自此也对桂鸿山态度变好了些。
桂鸿山手拖着黑猫,走入房中后,视线漫无目的,黑猫顺势跳到窗边。桂鸿山的视线随之落在桌案上。那里还摊开着燕琅玉写过的字。
大多数都是“九思”二字。字字都写得工整认真,加之笔意清秀,遥遥一观,仿佛便能令人清心静气。
桂鸿山好奇地走近。
他久在军中,看过的书并不太多,便问燕琅玉:
“‘九思’何解?”
难得他有向人请教的时候。
燕琅玉走来,骨相清丽的手推开镇纸,温声答: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是为‘君子九思’。先生教过。在我幼时,他每日讲书前都会提问。”
他答得自然,近乎脱口而出,“说来惭愧。我如今也不太记得先生的事了。”
似乎是怕桂鸿山不能理解,又与他娓娓解释道:
“这是孔圣人之言。劝诫人们应当明是非,辨真理;处变不惊,言语温谦,以诚待人;也要心口如一,多闻阙疑。知忍让,三思而后行,不可见小利而忘大义。”
说来简单,却并非人人能做到。
“譬如,皇上不可苛待宫人。”燕琅玉平和地望着他,眼中冒出微小的笑意,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
“一传十,十传百,人心溃散。日后皇上交办的事,他们只会恐惧皇上威压,想着如何应付了事,不会实心去办。宫人如是,朝臣亦如是。”
这番话说得使桂鸿山一默。
这一刻,桂鸿山隐隐体会到梁青不愿效忠他的缘由。也暗暗觉察出他与燕琅玉之间的差距。这差距并非一星半点。也许他在镇军驭下方面确实颇有心得,但到了这些治国、治人之处,他或许未必比得上燕琅玉。
……可是燕家朝廷到底是冤杀了他一心为国的父亲!
朝廷不仁,他便不义!
他桂鸿山又不是圣人,还谈什么大义!
想到这里,桂鸿山心中那一丝理智的惭愧已经消散,取而代之,刚沉静下来的心情又复躁动。仇恨无法泯灭,每每回忆,便犹如星星之火,燎原而起。一瞬之间,连带着燕琅玉一张清贵的脸也变得扭曲到令他憎恶。
冤杀了他的父亲,却在这里和他谈什么大义!
“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燕琅玉轻声地说。
“先生说过,即便是天子,如有失德,也不免遭受天罚。”
燕琅玉声音虽轻,一字一句听起来却很有力量。他抱起桌边蹲伏的黑猫,“何况我只是个常人。”
“如今我不记得事,大抵是从前错处太多了罢。”
燕琅玉像是在开一句玩笑,又像是自嘲。
桂鸿山的父亲桂朔是在四年前被逮入京师的,饮恨死于狱中。那时候燕琅玉也不过十二三岁。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桂鸿山在心中暗自轻嘲。太子年少,他犯不着和这个孩子计较。
想到这里,他怒火稍有平息。可心念一转,想起燕琅玉的确还是个孩子,心中忍不住轻轻一揪。似乎没人记得——太子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而已。
除了他一个高贵却虚无的身份,旁人还记得住他的什么呢?
桂鸿山不由想起,初遇刘安的时候,刘安正在火海当中饲喂御马。他问刘安为何不逃。
刘安指了指御马早已被松开的缰绳:
“连这一匹马都不愿弃主而去,何况是我。等喂完这些料,我也随主子去了。”
一名低微至此的太监,却有这样的胆魄。桂鸿山端坐在马背上,眼中微露讶异,也对他有了几分兴趣。他居高临下傲慢地问:“马主何人。”
刘安抬起头,顶着他的目光回道:
“大旻太子。”
桂鸿山冷哼一声,抽出长剑,剑锋直逼他喉管仅剩寸许距离时刹住,威胁与恐吓意味十足:
“太子在何处。”
刘安冷漠不言,竟闭上双眼,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显然是宁死也不说太子去处了。
良久,桂鸿山不屑一嗤,戏谑道:“他敢殉国,我便以帝王礼葬他。”
“哈哈哈……”桂鸿山身后的众部下也讥讽地笑了起来。听闻朝中上下皆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况是个少不更事的文弱太子。
刘安这时却睁开眼:
“那你去文华殿看一看。”
“为大旻皇太子入殓吧。”
桂鸿山将信将疑:“带路。”
……
他破城时,虽然奔逃的人有许多,可殉主的人终归不少。彼时桂鸿山无法理解这一切,时至今日,他略有些明白。
夕照最后一抹余晖从檐角投下,不偏不倚,照在燕琅玉身上。他本穿着素衫,通身无饰,此刻却被勾勒出一圈金色霞彩,因站姿端正,即便身量不高,依然仪态温雅恍如谪仙临境。
桂鸿山凝望了他少顷,说:
“梁青很欣赏你的字。随我入宫这一趟,不过一炷香工夫,也不忘记求你一幅字。”
燕琅玉对这样的夸赞仍有些茫然,似乎在回忆着不可追的过往:
“是吗。”
“你我日日相对,却没有给我题过字呢。”桂鸿山半开玩笑地道,
他不缺这几个字。
但也从来没有文士给他赠过字。桂家往来的都是武将,对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并不重视。父亲从前也觉得边关那些儒臣的确迂腐,因此来往不多。这也成了文官渐渐和父亲疏远的理由,以至于桂朔被逮入京师时,边关竟没几个人上疏为他父亲说情。
燕琅玉并不会读心,自然对他此刻的想法全然不知。
“写什么好呢?”燕琅玉提毫滚墨。
硕大的一支狼毫在燕琅玉清瘦的手中捏着,瞧着有些费力,但燕琅玉腕子却极稳,不曾抖过一下。
“鸿山。”
桂鸿山起身走来,望向宣纸的目光里含着期待,“飞鸿度关山,鸿山。”
“嗯。”燕琅玉想也不想,挥毫辄就。
两个大字,走笔清逸工整而不失坚韧,风骨天成。这样一手好字不知要练上多久。桂鸿山暗自想着。
“为什么要这两个字?”燕琅玉好奇地问着。
桂鸿山淡淡笑了,笑他的后知后觉。也是,根本没人会告诉他。
“因为这是我的表字。”
燕琅玉搁笔晾字,静静听他讲。
桂鸿山解释,“从前,父亲只叫我阿幺。”
桂幺。
“我本有两个哥哥。大哥病故,二哥是被鞑子掳走的。鞑子以他为质,逼我父亲开关投降。父亲却拒绝了。然后,我就成了父亲唯一的儿子。那一年,父亲给我取了字,鸿山。”桂鸿山轻描淡写地道。
燕琅玉没有出言安慰——他能明白对方有着极强的自尊,一定很少流露出这样不经意的脆弱,也并不是想获得三言两语敷衍的安慰。
或许只是想和他说说话罢了。
燕琅玉很安静,只是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悲悯与同情。
“英雄总是多舛。”燕琅玉简单地道,语气温柔。
“算不上英雄。”桂鸿山只是一笑,“造化而已。”
“过谦了。”燕琅玉拿起纸给他看,“其实写得不算好。我再写一遍?”
桂鸿山正要说不用,燕琅玉接着就问:
“我可以问问吗……你姓什么?”
燕琅玉全然没意识到这个问句有什么不妥:“这回连姓氏也一起写上?”
桂鸿山脸上的笑容一僵,而后笑意渐渐消散。
燕琅玉一定在兵部的急递上看过许多次他的姓氏。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想提起任何有可能勾起燕琅玉回忆的事情。
一阵沉默。
“好吧。”燕琅玉有点不明显的失落,“那下回……”
“你真想知道?”桂鸿山似笑非笑,“这样吧,”
“你叫声‘夫君’,再亲我一下。”
“我就告诉你。”
桂鸿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