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玉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落入眼中是男人冷峻的眉眼,他似乎正沉浸在什么想法中,目光既空又远,没有定处,棕色的瞳幽深,难解其中情绪。
他读不懂他。
他没有见过这样桂鸿山。
这时桂鸿山棱角深峻的面容上仅有的那点湿润早也被春风拂干。他也没有在意燕琅玉是否回应。
“走,去猎鹿!”
他扬起金稍马鞭,舒眉一笑,方才眼中那点讳莫如深转眼不见。
自宽阔的马道往西三里,是御苑中可供行猎的山林。
说是山,实则不过是皇家行猎游赏的小土丘;赏玩性质为先。先旻帝幽居深宫并不常来,猎场荒于管理。此处是猎鹿所,原本草植至膝,白鹿过时草色盈盈,平添意趣。
江山易主,从前的意趣如今不过是亡国莺花。
宫人裁撤,篷草野蛮生长,草高已至人腹。一切鸟兽在此都变得幽深不明。
燕琅玉望向那片莘莘荒芜。久于案牍,哪有时间出来游玩呢,即便是前旻太子,其实也并不熟悉这里。
他回头笑着问:
“鸿山,这是什么地方?”
独处时桂鸿山允许他叫他的名字。
桂鸿山脸上一闪而过微小的惊讶:
“你没来过?”
同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是猎鹿所。”桂鸿山前几日叫人在里头放了几只幼鹿养着,以便自己兴起时来游猎一番。
桂鸿山勒马,让远处的骧龙卫递来弓箭。
他想了想,既然此处燕琅玉也不熟悉,便没了诸多忌讳。深草中倏然有鹿影灵动闪过,燕琅玉的目光也为之吸引住。
他索性让骧龙卫撤出去一些,以免惊扰了小鹿,猎不到什么东西。
隔着重重深草,数十丈以外,桂鸿山端立架箭,蓄势开弓,箭头闪动着日影洒下的金芒。燕琅玉好奇地看着他,眼中闪动着期待。
桂鸿山撒手,那箭歪歪斜斜刚飞出三尺就无力地落地了,是箭法奇差的样子。
燕琅玉奇怪地看着他。
桂鸿山忍不住笑了,“逗你的。”
他若就这么将鹿射死了,保不齐燕琅玉痛快里又觉得可惜,既是出来玩,就没必要弄得太沉重。
“琅玉心善,哪里舍得我随意杀生。”
看样子桂鸿山是不要玩了,准备回去。
燕琅玉顺着日光,又往草丛深里颤动处看了看,鹿还在那里嬉闹。燕琅玉有些不舍,收回漫漫目光。
桂鸿山正牵着马,佯作要走,却忽地回身!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反身里再度张弓搭箭,男人身捷如鹰,半出弓步,几乎连眼睛都没睁,只是听着动静,便深深拉弦。雕弓在他手中弯如新月,那瞬间飞矢窜出,燕琅玉听到耳畔一声锐而微小的破空哨响!
一切只在呼吸之间,那草丛里跟着传出一声鹿鸣!
鹿两蹄惊起,半个鹿身顿时从深草中亮相而出!这时燕琅玉才终于看清那鹿甩着脑袋,只是耳廓被羽箭贯穿了,而其余周身竟毫发无损!
燕琅玉不由发出惊叹:
“一箭如虹!”
对这样的夸赞,桂鸿山面色不动,也就眉眼中浮出些微小的得意而已。
他牵着乌骓带燕琅玉在日光里漫行,原本满面悠闲,却在此刻猛地脚步一刹。
“怎么了?”燕琅玉奇怪地问,抬头也看了看周围。还是一片莘莘蒿草,潮湿的,在风中伏摆。瞧不出什么异常。
桂鸿山却脸色凝重,似乎屏息在听,五官静止了一般专注着,只有耳廓微微一动。
草丛中传来簌簌声。
几乎同时,桂鸿山骤然拔出马鞍上悬着的长刀,仰天高呼:
“骧龙卫——!”
眨眼之间,从草里腾空暴起几名不知何处来的刀兵!他们一色的素衣骨甲,与桂鸿山的骧龙卫服制完全不同!
“桂贼!还我太子——!!”来者手持长刀,俯降时劈空朝桂鸿山面门砍去!人人脸上凶光毕现,竟是死斗之相!
“救太子!”
桂鸿山持刀一挡,刺耳的金铁交击声在燕琅玉耳边震起,引得他耳中一阵嗡鸣。
来者有十余人,刚才对一头鹿尚有善心的桂鸿山此刻一言不发,蓄势而起,一刀削去两人的头颅!
圆滚滚的黢黑顺着力道被抛上高天,地上的尸体跟着绵软倒地。
暗血腥热,喷涌如注,登时溅到桂鸿山脸上,也溅到了燕琅玉颊侧,燕琅玉望着那几具无头尸身,面色惨白。脑中依稀还是刚才那些人的模糊不清的喊杀声。
桂鸿山看他们目标根本不是与自己缠斗,而是去夺他的马!燕琅玉正在马上!
他纵身跃起扑向他的乌骓,手到底是迟了一步没抓住缰绳!其中有个能驭马的人已经翻身上去,劫持燕琅玉策马扬长而去!马蹄踢得蓬草四散,纷纷扬扬。
这时骧龙卫已经赶来,桂鸿山反身上了另一匹黄马,奋力急追,吼道:
“有前旻死士!”
*
燕琅玉被他们挟着往逼仄崎岖的小路疾驰,可不知为何,他们却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身后轰隆隆的蹄声势如雷动,震彻林间!
“你是何人?”燕琅玉问他身后的这名刀兵。
此人戴着斗笠,面色黄而冷硬:
“殿下,属下奉韩大帅令,前来营救!”
燕琅玉在颠簸中困惑:
“……营救谁?”
两人的交流驴唇不对马嘴。
“……殿下?!”刀兵也困惑。
“韩大帅是谁?”
扑哧!一声箭矢入肉的闷响,燕琅玉余光里看到铜色的箭头擦着他的左胳膊,从这刀兵的身后穿出!这个位置显然是已经贯穿了身后这个刀兵的心脏,却没伤及自己分毫,如此神射,是……
“……南、南旻勤王总督,韩歧!”
对方忍痛回答,已是强弩之末因而口齿并不利索。燕琅玉没有听清。
尽管已是将死,刀兵仍旧死死抓握着马缰,妄图带燕琅玉逃离这片树林。
“那我是谁?”燕琅玉心中悚然,一种可怕的念头开始在他脑中萦绕不定。他或许是什么身份贵重的……俘虏!
问到这个问题时已经太迟,刀兵心脏被箭穿透,气血倒逆,已是气竭之态。刀兵眼看追兵逼近,依然咬着牙,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以刀背重重拍着马臀。
“殿下……”他努力且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个答案:
“您是大旻……皇太……”
他未说完,燕琅玉惊觉一道热血喷洒在自己脸上。又一把白刃从那刀兵的心口再次透出!刀兵在这一击之后身体僵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烈马缓蹄减速,尸体也随之落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刀兵至死仍紧紧拽着马缰,乌骓也被他落地时拽得脖子一歪,躁动抖着鬃毛。
“琅玉,吓着了吧。”桂鸿山低沉的嗓音幽幽响于林木之间,带着些诡异的温柔。
桂鸿山的刀还未回鞘,刀尖雪亮锋利,裹着蛛网般纵横的殷红血径。
和他冷峻阴沉的、溅有暗血的锋利面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