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起,朝德殿素来早起的主人今日没甚动静。刘安问了时辰,有些着急,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后殿内寝窗外,春桃被夜雨洗过,今晨更为秾艳。
刘安徘徊着不敢叩门。他透过窗棂往里悄悄看了一眼。隐约有说话声,龙榻那里的锦被下好似也微微蠕动。
“琅玉,飞琼和我的马相处得就很好。”桂鸿山揽着他说话。
燕琅玉被他折腾一夜,困得聚不上劲,朦朦胧胧只听到他的声音。
“什么……相处?”燕琅玉口齿不清,敷衍地回答两句。
“怎么到了你和我,老是闹些不快出来。”
燕琅玉胡乱地反驳:“我没有不快。”
桂鸿山从后抱着他,下巴抵在他颈窝,压声问:“舒服吗,昨晚最后。”
这回燕琅玉终于醒了过来,他扯来被子挡着脸,不吭声装作要继续睡,露着微红的耳尖。
“那就是舒服。”桂鸿山不无挑弄地说。
“还早呢,再……”
桂鸿山嘴唇亲吻他的头发,然后是发间露出的一点后颈,再到肩头。晨曦透进来,照出单薄的肩颈有着好看的弧度,而后是光洁的一片脊背。燕琅玉顺着他的亲吻,在被子里微微地动,明显是醒了。
刘安站得远,只看到龙榻那儿暗金的缎被里伸出一截光洁的小臂,抓着床头枕上的绣罩,越发收紧。新皇抓住那只腕子,带着那只手往自己脸上摸去。那只手就轻轻抚弄着新皇的脸颊,而后是发顶。两个人还在那儿纠缠不休。
刘安别开脸。
新皇从不懒睡,更遑论今日要见朝臣……时辰已经不早了,刘安犹豫再三,还是在殿外呼唤:
“皇上……”
床上的桂鸿山听到了。但他动作没停,充耳不闻。
结果外头的人又催促:
“皇,皇上……时辰要到了,您是不是……”
桂鸿山眉头紧锁,忍不住一把掀了被子,猛抄起案几上的茶盏正准备砸过去时,又听到刘安道:
“今日要和梁阁老议一议南面的兵事……”
桂鸿山要砸的动作顿于半空,喉结滚动。他阴沉着脸,半晌一言不发,到底是把茶盏放下了。咣当一声,与桌面重重一击,发出不耐烦的声响。
怎么偏偏是今天。桂鸿山心头晦暗,手指揉按着眉心,渐渐从春事里清醒。桂鸿山素来说一不二,既然定了时辰日子,就不会擅自更改,一如营中军令。他做了多年大帅,更知道要以身作则,绝不可朝令夕改、出尔反尔。
百般无奈,他披衣起身,深深出了口气。
身后的被子里燕琅玉似乎是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桂鸿山回到被窝里:
“刚刚怎么听到你笑?”
燕琅玉:“我不能笑?”
“那你再笑一声我听听?”
“你让我哭,我就得哭;你现在让我笑,我还要及时笑给你看?”燕琅玉的嗓音里还有初醒的迷蒙,声音很轻,又有些含混,音节一下下叩在桂鸿山心上。
桂鸿山愈发不想去处理朝务。
燕琅玉不着痕迹发出一声轻呵,转过身去,背着他,像是嗔怪。桂鸿山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猛地俯身去看。见着燕琅玉果真无声地在那儿偷笑,被他撞破,笑意愈深,露出牙齿。
桂鸿山正想对他干点什么,又蓦地从沉沦里拔身而出——
今天和梁青要讨论淮南复旻的事。
他要先去解决韩歧这个大麻烦。
“琅玉,我晚点再来陪你。”
桂鸿山小小地吞咽之后,利落起身离开。洗漱更衣。
就在桂鸿山收拾妥当准备走的时候,燕琅玉也没了睡意要起来,环视一圈,发觉没什么能用的衣裳了,便下意识地朝外唤道:
“承福,吩咐更衣。”
桂鸿山动作一滞,随后缓移视线,意外地回头看向他。
这声命令出的如此理所当然,不像是命令,只像是无数个再寻常不过的晨起。
诡异的一阵沉默弥漫殿中。
燕琅玉从桂鸿山望来的目光中觉察出不太对劲的东西,这才想起自己这句话是跋扈地过分了。当着桂鸿山的面呼唤宫人,他似乎不该如此,可是这呼唤来得不假思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之前病着,意识不清明有婢女帮着更衣是再自然不过,桂鸿山没在意这件事。今日却觉得有些异样。
怕他是不是又想起了过去,桂鸿山心中一紧,面上却做得滴水不漏,只一笑而已:
“承福到哪里偷懒了。”他给刘安递去一个眼色。刘安会意地垂下眼睛,快速出去找承福。
*
桂鸿山原本想着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便只是让几个婢女在外头侯命,承福被支开,自然回去休息。
刘安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整理配殿角落中太子的旧物。
刘安单刀直入问:
“太子从前更衣是几人伺候的,又是什么习惯?”
承福还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擦拭着一个古旧的木盒:
“太子不自更衣。即便是常服,也有三个宫婢侍奉装束。两人专侍绶、饰,一人梳头簪冠。”
刘安有些犯难。新皇君临,那到底要不要恢复前太子这些尊崇?正犹豫时,他注意到承福手中的木盒子,又看承福护得小心翼翼。
刘安好奇:“何物?”
承福默了默:“太子旧物。”
其实太子自己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就剩这一个匣子而已,内中装着几件妇人的金钏步摇,与一把纨扇,这是太子生母端敏皇后的遗物。
从前太子就住在这里。
只是那时它并不叫朝德宫,而叫鹤桓宫。桂鸿山当初攻破内城,听人说这是太子居所,便率先践踏了此处,却没想到满殿清朴萧索,全然不像帝王居处。处处绣帘素净,惟有风拂时才隐隐能见游龙在薄如蝉翼的帘上若隐若现,足见绣工之精巧。
一众萧索间,只有后殿梁上垂落一条明黄的长帛,成为唯一鲜亮夺目的颜色;上面斗大的墨字潦草写就,走笔间毛刺频生,力透黄帛,墨迹竟洇去了背面,笔划里仿佛透出执笔者无尽无竭的哀恨,犹如虽死难瞑的遗言:
“留宫与你勿毁宗庙”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难想象这八个字是出自那个十六岁的旻太子之手。
搜便阖宫,桂鸿山却只找到满室的书卷奏本,堆叠案牍足有一尺来高。案头琉璃盏内灯油耗尽,足见得天亮前依然是在挑灯处理政务。太子不见踪迹。
找不到人,桂鸿山盛怒之下一把火烧了那条黄帛,火势虽然不大,后殿梁栋到底是遭了殃,一些物件也在那火中付之一炬。
桂鸿山后来又命工匠加急翻修,换了陈设,而后才住进来。
……
刘安对这些始末知道的并不详细,他去报了桂鸿山。桂鸿山沉吟片刻,还是吩咐就按照太子旧时的习惯来吧。
“把承福那里太子的旧物也收了,晚些朕要一一看过。”临行时桂鸿山道。
桂鸿山借口朝臣觐见离开,让燕琅玉自行传膳。
伺候太子衣饰的宫婢换了新人,刚好在这时进来。她们在承福的指点中服侍着燕琅玉。燕琅玉反应平平,只是极自然地平展双手,由她们动作。注意到他的目光,燕琅玉抬起眼睛,狭长的眼尾扫过桂鸿山的面目,似笑非笑,对他说:
“你先出去。”
桂鸿山表面是走了,实则绕过明堂,又敛息折返。
透过窗棂上两道薄薄的金绢,他向内窥视——
燕琅玉在三个宫婢的忙碌中正在更衣。
日头已经高升,金光入殿,照在燕琅玉身上,顿时满身华彩簇拥着一张如玉的容颜,满面清贵疏离。桂鸿山想象着,旧时太子还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周围那么静,桂鸿山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愈发急促,仿佛周身血液汇聚于顶。
他在紧张,紧张燕琅玉会不会在这一瞬猛地清醒、想起所有事!可他又有种暗自的欢喜……
他在欢喜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