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中,燕琅玉置身于一处洞府。
钟乳,寒湖,扑面而来是潮湿的冷。
周围那么静,呼吸带起回音。他的呼吸声可怖、狰狞。像濒死前的厉喘,或许是恶疾加身。
他睁开眼睛,血丝遍布的眼睛格外酸涩,勉强低头,望向寒湖中的倒影。剧毒掀起滔天痛楚,五内俱焚,可他坐姿犹然端正。
生殉大旻,这是他的宿命。
最初的痉挛与剧烈痛楚已经熬过去,五感麻痹了,血与汗也都流尽了,他干涸的身体正一点点失温。像一条春蚕,吐尽血丝,只剩下枯槁干瘪的身体。
他听到水声,一滴,坠入冷湖。
又一滴,不知从何处来,这一滴却坠在他的脸上。再一滴,接二连三。温热微咸,是泪。
他的的确确是死了,却又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空前的一阵从容平静。肩上的巍峨巨山终于坍压而来,其下万物碾作尘泥,他魂归黄土。压死在这山下,也是无上殊荣。
春蚕的一缕离魂回到了金笼,回到硬茧之内,像是婴孩回到襁褓当中。他睡得那么安详。
史官执笔,将他这最后一日载入万代千秋。
故国飘摇去矣。大旻王朝史载的末页,笔笔泣血,记载着“烈太子”的悲凉。
……来不及称帝。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披肝沥血,可天道如此不公——!!
什么天子,什么天道!
“天”,又在何处……!
“哈哈哈哈……”
燕琅玉凄凉地笑了,那笑声如斯恐怖。
眼前满是猩红,他艰难睁开眼时却悚然看到了大殿之内——墨玉地面,明黄帘帷……!
他如同死后新生。
……他的确重获新生。
春蚕破茧,已幻化成蛾,却不再是从前的洁白,处处透着诡异殷红,如血染就。
白蚕已死,血蛾重生。
他杀了檐下的春燕,吞噬了从前的茧,隔着一道金笼,他凭空生出艳红游丝,自罅隙中游走而出,如无数妖诡的细线,不断蔓延。
桂鸿山、韩歧、梁青、钟敏……无数人。他拿不起剑,挽不开弓,但他可以用这游丝缠绕他们、操纵他们!
这样惊艳的重生,却无人执笔记录……他要做那执笔人!
天地鸿蒙如初,他手持天子剑,正站在祭坛当中,倏忽一道惊雷,劈出天裂,罡风撕开浓云,投下金光万缕。
他身形瘦削,殷红的衣袖鼓动,如那血蛾。他以一种奇诡之力,屹立狂风之中。
黄泉碧落,祖宗也为他的“蝶变”沉默。
燕琅玉的肩膀正颤颤耸动着。在笑,还是在哭?他分不清楚。
……
黑阗阗的静夜里,燕琅玉醒了过来。
更鼓三击。
窗外,破晓前的天色浓黑如墨。
桂鸿山还睡着,但他已经醒了。
*
曦光初亮,桂鸿山睁开蒙眬睡眼,不经意的一个翻身,顿时被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燕琅玉安静侧卧在他身边,却是眉眼清醒,正静静看着他。
深深看着他。
“昨晚……我是不是突生恶疾?”燕琅玉见他醒了,凑上来轻声地问。那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弱。
桂鸿山两眼蓦地睁大,睡意褪了个干净,不可思议地回望着。
章见喜昨晚说过,琅玉或许半疯了,或许正常,这不一定。
担忧,探究,怀疑……种种情绪在桂鸿山心里翻覆酝酿。
终于,桂鸿山试探地问:
“琅玉……你还好吗?”
燕琅玉动了动唇,一时没答,隔了须臾才有些难以启齿地道:
“瘾症时时发作,不能自已……”
燕琅玉低垂着眼,像犯了错的孩子,“你别见怪。”
条理清晰,思维正常。
绝不是半疯之人。
一场春雨忽如其来。
曙色微明,南窗疏帘轻动,白雨跳珠,淅淅沥沥。
时辰尚早,正当好眠。
燕琅玉听了一会儿雨声,轻轻躺下,习惯了似的躺回他怀里。
“还是很困。”燕琅玉闭上眼睛,蹭着他的身体,像猫儿那样,攫取着人的温情。
投怀送抱,很稀奇。
桂鸿山有些意乱情迷。
是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桂鸿山疑惑着。
不记得也好。总之琅玉已经和他这样亲密了。他不敢妄动,就只是抱在怀中,隔着极薄的衣料,紧紧相拥。桂鸿山一颗心渐渐落定。他有些窃喜,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他说不上来。
……
他要试试琅玉到底是不是正常的——会不会是把他当成了别个什么谁?
可是,除他之外,也没有谁了。
没有了。
桂鸿山无声地笑了。
南窗外,雨卷春桃,花影颤动。
这瞬间他止住了笑。他有些怀疑——疯了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
无所谓。
雨声缥缈缠绵,如他的心。燕琅玉的身体贴着他,挨挤着,在这个动作里发出不明显的颤抖,却未躲开,而是贴他更紧。无言的两个人,心怀同一鬼胎。
忍不住,桂鸿山跌入温柔乡里,继续的意乱情迷。
他们交颈拥吻,同时他也略略怔住——
这一回是燕琅玉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