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义承旨接剑。
皇帝与他颔首,让他巡营点兵。
还礼,赵怀义站起身告退。
他走时有些激动。韩歧站得近,能看到他捧剑离开时微抖的嘴唇,以及目光里闪动的波澜,映着殿外投入的日光,黑瞳中宛如星河般流彩浩瀚。
韩歧余光追随着他。
青年一身劲衣外罩着件并不算起眼的竹叶青罗袍,但浩荡皇恩与光复大旻的希望从他手中那柄天子剑上散发而出,犹如一圈无实质的淡淡金光银影,将他峻拔的身形笼罩。他昂首阔步,往殿外去,一股风发意气好似道劲风,惹得衣袂飞扬。
那道背影冥冥之中好似与另一个人两相重叠。
一个瞬间,韩歧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年少赤诚。为了家国大义,或是天子一言,他奉献满腔孤勇。
可日月推移之中,思虑重了、深了。瞻前顾后,犹豫、迟疑反而多了……这时他才隐隐明白,他失去的不是天子剑,不是皇恩,也不是燕琅玉对他的信任。
而是自己的少年。
众臣将散之际,皇帝开口了:
“韩卿,且留。”
韩歧略抬起眼。
一把天子剑的转移已经使他心情黯然。这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也并不能改变他心底沉沉的黑暗。不过语气实在温和,到底带来一线光热。
明堂中只剩下他和燕琅玉两个人。
燕琅玉走下銮座金阶,与他平视着。片晌,燕琅玉一改平素冷漠,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谈谈。”
*
临近日暮时分落雨了。
燕琅玉邀请他到留都宫殿前明池畔的沉香亭小叙。
雨细如蛛丝,飘荡在脸上,空气中都带有温和的潮湿。他心事重重,步子也不快,走不知多久视野内跃入翡翠瓦顶与朱漆大柱。
他抬起眼睛。
亭中,青玉石桌上鎏金酒器边摆着两只小巧金杯,箸碗两套,却都是帝王所用的金银器物,没有高下之分。而青桌之后,年轻的大旻皇帝脱去煊赫逼人的游龙常袍,只穿着一袭粹净如雪的玉罗衫,端坐等他。
他姗姗来迟,没注意时辰,不太知道燕琅玉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开口赔罪,却不是因为臣下来迟,只是因为他的疏忽让曾经惺惺相惜的故人久久等候。
话到了嘴边,总觉得不合时宜,便还是没有说出来。
并没有很丰盛的菜肴,只是一碟糖醋里脊。
他回忆起了数年前还在天京的时候,初次被太子传召,是因为堂上太子嚣张的做派……他带着满心不悦,气势汹汹来赴。
年少的太子也是这样,脱去金红朝服,白衣见他。同样的金杯银碗,一碟糖醋里脊。太子说念及卿随父离家上京已久,只为将兵在外,环护燕旻江山……便着人问过,卿时常让苏杭来的厨子备上这道菜,小慰乡情。
语声落定,几乎同时,他心头原本盘桓着的一丛火气已经烟云消散。
那一天他和太子开怀大饮,酣畅至夜深。他某一句话对方似乎深受打动,太子略显高兴,微微一笑时,月色下的眉眼之间含着淡淡的春花秋月,醉意加持,落到他眼中是那么温柔动人。又一两年,太子十四岁寿诞……
种种还宛如目前。
韩歧沉默地落座。
两人良久的一阵无言之后,韩歧终是一笑:
“琅玉,你十七岁的生辰要到了。”
燕琅玉略抬眼,静默地看着他。
“这回,在南都,我为你大办一场。”韩歧斟上两杯酒,敬燕琅玉,自行饮尽后又问:
“贺寿礼,你想要什么?”
细雨濛濛,随微风飘入亭内。燕琅玉发间、面目中已经隐约有些潮意……短短两月,琅玉确实清减了太多。韩歧从未有某一刻觉得燕琅玉如此弱不胜衣。没有由来的,他正要像当年一般果决地在微冷的夜风中解衣,为燕琅玉披上,可他又在犹豫……燕琅玉大概已经不会再接受他的好意。
燕琅玉颀长的手指拿起金杯,也一饮而尽,道:
“天京。”
声音有些模糊,韩歧没有听清:“嗯?”
“你问我寿诞想要什么?”
“我想要天京,韩歧。你能给我吗?”
燕琅玉凄然笑了。
昏暗的霞光中燕琅玉衣冠似雪,好似深潭中一朵玉莲,正静静沉入水深处,直至消失。
韩歧脑中恍惚,只在伸手去捞起那朵玉莲和静漠视其沉沦间纠结。
又沉寂了一阵,韩歧单刀直入发问:
“琅玉,那你又能给我什么?”
韩歧微笑。
大都督的温雅沉着,那风度之下暗藏的杀意与野心,都在这一刻锋芒毕露,展现无遗。
飘丝细雨中,燕琅玉回以冷静与沉默。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谨慎深思。
“青史留名。”
终于,燕琅玉给了他一个答案:
“燕旻衰颓,韩帅力挽狂澜,光复大旻。万代千秋,我让你青史留名。”
“你这数月里四处联络旧将,大发檄文,为的难道不就是这个?”
燕琅□□穿了他所有的虚与委蛇。
何其敏锐。
……
一声短叹,韩歧笑了。
因着桂鸿山这个乱臣贼子,他毕生劲敌,他吃了太多场数不清的败仗。但旻军士气不振,他莫可奈何无能为力。多少年,他一直想做出一件撼天动地的大事。
但始终没有。
直到桂贼乱军直逼京师,他心念一动——他的机会或许来了。
桂贼骄兵悍将无数,但边北不稳,能臣不足,他的朝廷必定难以维系。只要熬死桂鸿山,取天下即如探囊取物!
“但你没有想过。”燕琅玉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桂鸿山的朝廷不稳,你可以暂且与他隔江相望,可北鞑铁骑一旦破关南下逼近,届时半壁江山沦丧,北地尽失,一样是唇亡齿寒。”
韩歧不作声。
他又何尝不懂。但忠心常有,虎将难求。他只有一叹。
燕琅玉思索着,道:
“若要渡江夺回天京,前锋不可不悍,中军不可不勇。前锋悍而士气大振,中军勇而势如破竹。这也是我给赵怀义赐剑的缘由。”
燕琅玉深深望着他:
“赵怀义可以死阵,但你不能。”
“指点三军,挥斥八极,大帅合该如此。我不想你做前锋,只是因为不希望你出事。”
闻声,韩歧有些意外。他并不能确定燕琅玉是真的关心他还是……
“留名青史,只在此夺京一计。”燕琅玉肯定地道,“但我也不会逼你。更何况……”
燕琅玉恢复了方才的温和,与他笑了:
“我和太子的性命都在你掌控之下,又能拿什么来逼你?”
燕琅玉起身离开。
宫人提着金玉香灯来迎皇帝,只好似狱卒懂礼地押送着即将回槛的华贵囚徒。一抹雪色身影不多时已经消失在亭外的夜色中。
韩歧闭目,他脑中仍斑斓涌动着方才一朵沉入深潭的玉莲,与燕琅玉温和的笑靥。他记忆深处那个深宫里的清贵少年,还是那么坚冷而雍美,却也那么沧桑凄艳。
韩歧没有走,留在亭中自斟自饮,思绪纷乱难理。
金杯起落间,不知不觉,暮色散尽,天边已升起一轮冰月。
他醉意朦胧,南陵的芙蓉酿,后劲奇大。醺醺然玉山倾颓,韩歧伏案,深醉浅眠,梦中还是燕琅玉的身影。这么多年了,他所求究竟为何?连自己也有些混沌不清。
一声呼唤,他烦躁挥袖,对方却很是执着,又靠近了些,再度低声呼唤。
也许是他醉得厉害,对方没忍住,一只手清瘦,按上他的肩膀,轻轻晃。动作里带着十足的小心谨慎,与试探。
韩歧终于睁开眼睛,万物重影,他抬起头。雨已经停了,清芳扑鼻,花影月影……玉人正在身前!
看不清脸。缥缈间,他总觉得对方呼唤他时冠缨因风飘拂,那一缕柔软伴着幽香,也恰巧拂过他的脸。
如同一支玉勾,探索着,勾起他心底那点埋藏多年的、单纯的、却又旖旎隐秘的悸动。
他站起来。他起身那一刻对方下意识后退。这百爪挠心的勾引,引发他某种奇异本能,他追上,一把将那道白影揽在怀中。
受惊的躯体温热跳动,挣扎间触感如此清晰。
他脑子里浮出琅玉十四岁那年回眸时候与他暗暗一笑,问他韩卿帅府的后院怎么还是虚位以待,空空如也。
韩歧打了个激灵,嘴唇贴在怀中人耳畔,当时那个并没有回应的问题在此刻答案几乎脱口,却被扑面而来微冷的夜风吹了个清醒。
定睛一看,他怀里只是一个来唤醒他的内侍。
内侍被他莫名的举动吓得浑身发抖。毕竟从没有谁听说过大都督好男色。
韩歧脸色阴冷如千年积冰,他一把将人搡开,那么用力。扶额醒了醒神,他才踉跄两步坐下来:
“滚。”
*
月余后。
黄龙大纛招展万里,蜿蜒逶迤如金龙游空,气吞苍穹。
将台点兵,韩歧抽剑誓师,牲血祭旗。
光复大旻,天命在身!
千余艨艟战船罗布岸边阵前,以赵怀义为前锋,奉尚方宝剑,飞骑渡江直逼北寨钟敏的大营而去!
斯时江风飒飒,晴空万里,烈日高悬,赵怀义一骑当前,胯下一匹枣红色沙州烈马,荷一杆鎏银长矛,身上银铠如电,他倒转矛锋,杀意凛凛裹挟劲风,劈空直指敌营帅帐方向!
锋刃映日,一线寒光与银盔冷芒交相呼应,赵怀义一半面目在亮处,一半面目掩于阴翳。
阵前,他引缰使烈马原地盘踞。
“光复大旻,夺我天京!王师自此,只进不退!”
一时擂鼓角声连营而起,叫杀如江潮,扑涌而来!
“吾皇天恩,生俘敌将者封万户侯!”
“斩敌兵首级百数以上,封妻荫子!”
八千精骑开路,赵怀义前锋军烈马疾袭,悍不畏死,势如猛虎!
沙岸震抖,犹如天崩地陷,纛旗形似巨龙,往驻守薄弱的城寨吞食而去……
赵怀义策马亲陷敌阵,逢人便杀,神鬼不认。风云大作,精骑蹄声如奔雷,已淹没天地间一切声音。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