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击琉璃,磅礴湍急。犹如铁蹄列阵之声,惹得人心绪烦乱不已。
夺京之后,燕琅玉登坛祭天为帝。待军务安定,他第一件事情便是册立太子。
梁青有劝过他,这个孩子是先帝最小的侄子,按辈分排来,是皇上堂弟,且天资不明……是否真的要这样仓促定下来?还请御笔落朱时斟酌三思。
天下初定,诸事纷杂,朕确实无心情大选后妃宫眷。再者,怀胎十月,呱呱坠地也不过是个婴孩。各路王侯虎视眈眈,小宗诸王嗣者众多,而朕膝下子嗣单薄。三五年内,或许节外生枝。当早立太子,以定国本,安人心。
太子在南都,冲龄临朝,于他而言已是不小的历练。这是好事。
梁青迟疑片刻,终是颔首同意。
可是……因太子与皇上曾是同辈,虽避了大字,但太子名讳“琅芝”还是有些冲撞了。
梁青悄然觑探着燕琅玉的神色。
数月而已,少帝眼眸中多了许多幽深的东西,任用与罢免官员手腕冷硬,丝毫不念旧情,时而又温旨抚臣……恩威不测,梁青每每也不能揣摩得明白,因此开口总很谨慎。
燕琅玉负手立于窗侧,熏风拂来,穿堂时掀动着龙案上洁白的生宣纸。摊开的一卷诏书才写至一半,黄帛轻动,袅袅清檀香幽微扑鼻。
“玉,并不好。”皇帝目光空远,“过刚易折。”
梁青微微抬起眼睛。
“水容万物,静而流深。愿太子雍和如水。”皇帝面色与方才相比较为和缓,像是心中有了主意。
“思泓。”皇帝忽然说。
“赐太子名‘思泓’吧。”
梁青浅怔,眉心轻轻蹙起。有些不确定,也有些不敢言,梁青辗转着,还是起身向皇帝发问:
“老臣愚钝,还请皇上示下……是‘鸿蒙’的‘鸿’字?”
……思鸿?
梁青屏息以待。
然而他想错了。
皇帝对他的询问似乎有些意外,默然须臾,道:
“不是。”
皇帝投向窗外翠色的目光中有微小波光闪动着,而后,才开金口淡淡地说:
“为君者,应思虑泓明。”
“是‘泓明’的‘泓’。”
梁青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似的,莫名轻快了些:“老臣领旨。即着礼部去办。”
隔了少顷,皇帝眉眼间略浮出一点并不易察觉的微小笑意:
“不过卿所言不错,‘鸿’字也很好。”
……
窗边郁郁翠影早已黯淡成昏黑的一团,漏尺上浮,子牌已过。风雨扑窗袭来,隆隆雷声又夹杂其间,喧嚣得难以安宁。
燕琅玉披衣起身,点上琉璃灯,橘色温光笼罩在内寝,他在雨声中抬起头。周遭是潮湿的夜风与金色帷帐上的暗影。他再度得到天下,四海九垓都尽在帝王一掌之中。种种复杂的心绪他却无法与任何人言说。
宝灯伴他独坐,唯有对影成双。
缓缓地,他心头浮出一种奇怪的孤寂。
不知过去多久,承福来禀,说太子求见。
这么晚了,不睡么。
燕琅玉回过神来,想起太子到年末也才八岁,大略是被雷声所慑,深宫大殿又处处如此陌生,便睡不着。
身为嗣皇,又怎能为区区雷声所扰?燕琅玉正要下令宫人将太子送回去,让他自行适应这漫长的雨夜,可心念一转,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雨夜风凉。让泓儿进来吧。”燕琅玉冷漠地说。
太子迈入门槛时衣裳有些微湿,步子端方,神色却很灵动,没有甚么慌乱惧怕之意。燕琅玉心中虽然有小小的意外,但面色上不显露分毫,仍然冷目视之,几句训斥就要说出口时太子恰巧明朗地笑了:
“原来父皇也没睡,是在做什么呀?”
稚嫩的童声中已经可以听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燕琅玉面色和缓一些:“怎么知道朕也没睡?”
“我听宫人说过,父皇入寝是不留灯的。可是……”太子目光回转,抬手一指,“这根香烛只剩半支了。
太子一语道破燕琅玉辗转不眠的心事。
燕琅玉眯起眼睛,清贵眉眼中还浮泛着方才的温和,但目光垂落时明显泊出不悦与疏离。
太子被皇帝微冷的视线注视着,心中不免紧张。
这曾经是他的堂兄,但他如今要唤一声父皇。太子还小,却已历经封王临朝,悍臣满目,如今自己又成了太子,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能不能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命运如此造作玩弄他。
他的生死废立,如今不过是这年轻皇帝的一念之间。
宗嗣还有很多,为什么皇帝还愿意选择他。
他鹿儿般的一双眼睛已经暗暗观察这个年轻的“父皇”多时了。父皇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至厌恶他——起码他于父皇而言还有用处。这样一个雨夜,如果他能主动向皇帝袒露一点脆弱,是不是也能让皇帝予他一点微薄慈爱?
他不知道。抱着一种试探,他擅自来找皇帝。
“父皇,儿臣可以经常来吗?”他硬压住心里的恐惧不安,朝皇帝一笑。
皇帝没回答他,只是从榻上起身,披衣往龙案去,与他擦身而过时,垂落的余光中一抹探究之意,轻轻扫过他。暗色织金绫罗逶迤,他闻到一阵幽微淡雅的香气……这芬芳较之平时更为鲜明,在这潮湿的雨夜里。
太子目光紧紧追随着皇帝的背影。书上说,仙人往往鹤貌松姿……大略如此。
“父皇君临天下,是一件莫大的喜事。但是……儿看不出父皇高兴。”太子小步快跑,追上皇帝,“这就是父皇说的,‘君者,喜怒不形于色’?”
“嗯。”皇帝只是淡淡应声,没有给予他多余的解释。
太子思索了下,浮夸感慨:“父皇真厉害!”
皇帝终于淡淡笑了。
无论多少次,太子都会惊于皇帝的笑容。他想起幼时在王府见过的冻雪寒梅……母妃抱着他静静赏看。他凑得近,忍不住拔下一颗花苞,手指用力捏了下,那点薄红便破冰而出。
他记忆中藏匿的那些传言……那些留都皇城中宫人闲聊时,口中关于皇帝和桂贼的传言又悄然浮上脑海。他不太懂那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宫人看到他后,那样讳莫如深,都纷纷缄默闭口。
“父皇,儿臣刚才看到床头有一盘七星阵。”太子忽然想起,“有一颗珠子,放歪了。”
闻声,皇帝一向完美而淡漠的脸色陡然一僵,这莫名的反应,使太子不由害怕。
是否这句话说得并不妥当?
处处整洁,那颗珠子便显出突兀的错位。他原本只是善意提醒,但他确实不该偷窥皇帝的龙榻。孩童本能的好奇使然……他没有忍住。
皇帝沉默了很久,神色才自然如初。
出乎他意料,皇帝对那颗珠子的事避而不言,不露声色转移话题,语气却温和了许多。看了看溟蒙夜雨,皇帝只是说太子若是乏了也不必回去,就在这里睡吧。
他居然允许他睡去龙榻上。
太子受宠若惊地躺下,雷声中自然一夜无眠,但他清楚皇帝纵然没赶他走,定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好装睡。透过飘曳的金帐,朦朦胧胧,他窥视着皇帝的身影。
皇帝在榻外小案边读一卷书。视线隐约不明,他看不清是什么书。
隔着重峦叠嶂的金云般的罗帐,光影陆离,灯下皇帝的清影迤逦于地面。许多年后,太子依然都还记得那晚的沉闷雷声与淅沥水声,以及父皇那一道单薄寂寥而清贵的侧影。
那额头,鼻梁,微抿的薄唇……一切都有着完美的棱角弧度,还有一丛不知何处散出的、淡淡芬芳。
那是他和父皇独处时,距离床榻最近的时刻。
而时光正于这朦胧的雨声与灯影中静静流逝。
那个只出现在内官与朝臣口中的“宁王”桂鸿山在边北与鞑子厮杀数月,眼看大功即成,却因粮草供给问题,辎重运输经过南面官道,不得不向朝廷妥协。
这回大旻朝廷如此慷慨大方,唇亡齿寒,所求必应。但几轮招安下来,桂鸿山坚持与朝廷分界而治。直至皇帝将桂朔平反后又将其灵位请入太庙,桂鸿山终于松口,称可以和朝廷再谈一谈。
大殿之上,封赏庆功筵席大摆三日,桂鸿山手提一颗蜡黄且有些风干的人头于众目睽睽下,佩一把狮纹大刀堂皇上殿,对父皇的态度是如此嚣张跋扈。
那是太子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桂鸿山。
他并不像人们所描述的那样“力拔杨柳,魁梧如牛”。反而有着极俊美的容貌。二龙遥遥对望僵持,父皇沉静地开口,允许他佩刀上殿,但他最终也是自觉地卸刀登堂。
因着没有披铠执锐,多少削减了一些桂鸿山身上散发出的戾气,但他站着时的确是百官列中最为高挑者,加之五官深邃,在华灯下有夺去满堂琉璃金彩的锋锐之意。还是格外醒目。
父皇允他不必行礼,这是韩歧当年也没有的殊荣。
他麾下的六员大将都得到了父皇封侯加爵,荫庇三世,钟敏也被赦出,委以重任。
但桂鸿山并不高兴。
他竟然当廷提出,让父皇脱去龙袍、以白衣之姿到他所下榻的行宫来见他!
话毕,饮尽杯中酒,桂鸿山扬长而去!
父皇虽然一言不发,但脸色阴沉间殿上两队鸾羽卫已然挎刀冲出,看样子是要去捉桂鸿山回来!
可是……桂鸿山毕竟是御敌有功的,功过究竟可以相抵吗?父皇并没有给出答案。
很久过去,鸾羽卫还是没有回来。
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只想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抓住对父皇如此不敬的桂鸿山。
借故离席,太子溜出去四处张望。鸾羽卫几乎是尽数出动了,殿外候旨的华服禁军也全都不见了。
正在太子走到丹墀下时,过了道影壁,一抹黑影如劲风般扑过来!
他甚至来不及惊叫出声,便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掳走。
无人之巷。一只手,已经钳住他的咽喉。他清晰感知到手指骨节与他脖颈皮肤的摩擦。
“我可以在这里杀了你。你害怕吗?”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瞬间,太子听出,这正是方才殿上他听过的、桂鸿山的声音!
“我乃大旻嗣皇,杀了我,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太子浑身战栗,仍然气势不减——这数月里他已经努力在学习诸多驭下之道。
桂鸿山一默,旋即像是笑了,却没松开他。
“你叫什么名字?”桂鸿山问他。
“燕思泓。”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名字是父皇予他的恩沐,有着父皇对他的美好希冀。他视若珍宝,也视作骄傲。
出乎他意料,桂鸿山听到他的名字,良久都未出声。
哼。
桂鸿山一定也觉得这个名字好极了。
太子暗自想着。
……
桂鸿山挟持太子出宫,以此逼迫皇帝三日内来见他,重议与朝廷划界分治事宜。
头一回,皇帝于百官面前拂袖离场。
阖殿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