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溯跟郝精白天见过,后者这会儿刚好从门口出来,看见原溯,没太多反应,只皱着眉头责备一句来得晚,转头看向林行简,油润的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林小姐。郑太师已经到了,说郑太今天不来,要你进去就上桌陪着。”
说完来拉原溯的胳膊,要人挽着自己一起走。
原溯没拒绝,十分顺从地挽上去,眉眼平和,没有流露出一点想把那条胳膊剁掉的杂念。
林行简内心由衷感叹一句影帝,心里想着如果郑太师一会儿在席间对他做点什么不该做的事情,那他就现场拿餐刀把人卸了。
公馆内部同样巨大,弯弯绕绕,像个迷宫。
石子路尽头是一扇竹栅栏院门,院门后是公馆前庭:
大,开阔,小桥流水,石林假山,奇珍异草满庭芳华,一条雕梁画柱的曲折回廊坐落其中,勾连起院门和正厅,庭院正中间的空闲处,展览似的摆着一组石磨、一副犁车,零散几件锄头蓑衣之类的农具。
院落风格往往体现主人心性。
古朴田园凸显淡泊,金碧辉煌也算坦率,怕就怕明明满有泼天富贵,非要假模假样披一张朴素外皮,只能透露出……主家内心的自卑和虚伪。
沿着曲折回廊绕几个弯,半开放式的茶室,所有客人都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跪坐在茶桌前煮茶聊天。
小姑娘来之前跟他说,宴会上来的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老爷太太,现在看来不尽然,放眼望去,全是汉奸。
一路上,林行简跟在两个人后面走,原溯比郝精高出一头多,衬得郝精越发短小细瘦,身姿气度皆乏善可陈,像只发育不良的鸡崽。
郝精领着他们进了茶室后方一间私密性更好的内厅,一张四方桌,边上坐了两个穿日本军装的军官,一个白发长须的老头。
老头看见他们三人进来,目光掠过,在林行简身上不轻不重地顿了几秒。
郑太师。
林行简只当没发现老头在看他,借着余光观察:
比想象中还要老,看起来走路都困难,十天八次真的没问题吗?
郝精走到桌边,问好,在四方桌唯一的空椅上落座,坐下,冲原溯拍拍手边的空板凳,要人坐过去陪。
原溯去了,林行简抬头,发现郑太师又是不轻不重地盯着他,身边也有一个空板凳。
行。
林行简认命地走过去,认命地坐下,郑太师一只手冲他伸过来,他眯着眼睛看,盘算怎么在那只手碰到自己之前把腕骨掰断——
手指摸上了他的头发。
头发是假的,放你一马。
四方桌上:茶,酒,点心,麻将。
四方桌旁:日本军官,特务头子,军统叛徒。
这样的配置,想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没想到,邪恶的聚会还没开始,就被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中年男人打断。
中年男人西装,油头,皮鞋尖锃光瓦亮,手腕上戴一块满钻金表,看起来颇为考究。
但他的神情和肢体动作,却透露出与这股精致考究全然不符的惊惧。
男人跑过来,一路上不知绊住多少根板凳腿脚,跌撞间外衫散开,才看见里面的衬衣上满是冷汗沁出的大片湿渍,一层叠一层,几乎被濡湿到泥泞的地步。
好不容易到了桌边,男人冲着郑太师的方向,双膝一软,扑通跪下,上下嘴唇哆哆嗦嗦碰撞不知道多少次,才艰难发出第一声哭求,
“……太太……太师,太师,您行行好,让我们一家老小离开上海吧。我这实在是,实在是,不敢再呆下去了……”
男人声音颤抖,边哀求边膝行向前,看样子是想去捉郑太师的裤脚,但被林行简所在的位置挡住。
男人此时就在林行简腿边,整个身体屈伏着,只扬起一张浮肿仓皇的脸。
离近了仔细看,男人红肿发泡的双眼十分明显,眼下乌青,嘴唇开裂起皮。
他嘴里念叨着船票、北上、天津之类的词语,时不时勾着脖子朝身后瞥,像是在害怕什么东西。
林行简身后,郑太师在呷一支水烟,全不在意的声音地飘过来,
“薛泽,没人不让你去天津。”
“可是,太师,您也知道……现在这……这光景,我哪里弄来船票……”
“那是你没本事。”
“是,我没本事,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太师,求求您了……”
“求我做什么?我不是佛祖,也不是上帝。”
郑太师说话,中气并不饱足,但始终维持着一种毫无破绽的四平八稳,听着有点像念经,不让人舒服。
说了几句,把水烟扣在桌上,手伸来要摩挲林行简的大腿,林行简装作被薛泽吓着,避开了。
薛泽也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罪,跪一会儿就跪不动了,上身歪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扯松领带。
再抬头,眼白发红,哀化作怨,惊惧仓皇的皮相底下,剥出一股子破罐破摔的同归于尽来,
“郑太师,中国人杀中国人,这种损阴德的买卖,不是谁都愿意干的。我是听您的话,看您的面子,才动的手。现在我手上沾血了,冤魂索命都索到我家里了,你不能不管我。”
这种话讲出来,桌上两个日本军官,脸色一下就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