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只手拎着个红色的水桶,空余那只从胸兜里掏出一只烟。
“小伙子,借个火?”
长相熟悉,声音也听过,但林行简想不起来,未知的毒素渗过神经蔓延,他的思维被凝固住了。
老头看他不说话,又笑笑,
“没带啊,那没事儿。年轻人,还是不抽的好。”
说着朝林行简举了举手里的红桶。
半桶水,很清澈,水里游着几条肥肥的小鱼。
“刚钓的”,老头说,“我孙子调皮,一个没看见就都给我倒回水里去了,得时刻惦记着。”
“吃吗?”
林行简随口问。
“不吃不吃,老伴想养呢。”
老头摆摆手,回身向不远处看去,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水塘,不大,但周围植被茂盛,林行简顺着老头的视线看过去,水塘边上果然有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玩泥巴,四五岁的样子。
“小简!”
老头喊他的孙子,
“走喽!”
“不走,爷爷我不想走!”
“奶奶在家等你呢,给你煮龙须面,再卧俩鸡蛋!”
“那……那我今天不想洗澡!”
林行简看着老头跟小孩讨价还价,觉得很有意思——
他现在终于想明白老头是谁了。
“你个小机灵鬼。”
老头全无怒意地笑骂一句,手指刮过小孩的鼻子。
老头的主业是机械师,从二十几岁做到白发满头,手上厚厚一层老茧,刮过鼻头时很痒,而且能闻到淡淡的洗不干净的铁锈味儿。
林行简记得这种触感,记得这种味道,记得这场发生在他五岁时的夜间活动。
很普通,普通到乏善可陈,那天他从幼儿园回来,不肯好好吃饭,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出来钓鱼,奶奶说想养的,说了好几天,但颜色漂亮又身量精巧的总不易得,今天总算有收获。
他不会钓鱼,蹲在水塘边用泥巴垒城堡,土木工程颇费体力,天黑透,肚子也饿透了,饥饿并不让他难过,因为家里已经有一碗用虾子香菇吊了高汤的细面等着,等他洗了手坐上桌,面刚好晾得没那么烫口。
当然了,小孩子的一天怎么可能全然快乐,被脱光衣服送去洗澡的时候哭一包,刷牙的时候再哭一包,抽抽噎噎被塞进被窝里,也就抽抽噎噎地睡着了。
要说这一天唯一特别的一点——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平凡到乏善可陈的日子。
那一天结束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从那以后,林行简没有家,不再跟任何人血脉相连。
但是现在林行简盯着面前的老头和小孩,只是在想,自己怎么那么爱哭啊,小时候。
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的离林行简很近,老头似乎也看出来了,不敢置信的眼神里,一点点萌生出喜悦。
老头盯着他,试探地开口,
“小简?”
“……”
“都长这么高了呀。咱们,咱们好久没见了。大晚上跑出来,冷不冷?”
“……”
“这么些年,我们小简一个人辛苦了。”
老头说着,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林行简的额头,林行简没有躲,他甚至有点期待那种感觉:粗糙的茧,一点点铁锈味儿,就像某种征兆或是甜蜜的意象,能够把他心脏上黑洞洞的窟窿略略填满一些。
枪声就在此刻响起。
子弹带着灰色的冷焰,打碎了老头的颅骨。
林行简无法辨明在眼前迸裂开的那一团东西是什么颜色,一块颅骨的碎片溅在他腿上,他伸手去摸,摸到一点黏热的湿渍。
那是个第一批恶鬼终于被清零,第二波敌人还没有扑上来的时刻。
老头尸体和他牵着的小孩尸体是最后两个目标,因为离林行简实在太近,原溯动用了两颗子弹。
周遭变得安静,久违的安静,血肉撕扯、骨头折断、颅脑迸裂发出的嘈杂声响都成为过去,淡而稀薄的月光正汇成一股溪流,灌进大地的喉舌里,它们像冰水一样冷,又像汞一样沉。
林行简盯着地上一滩血浆发愣,忽而听到耳畔的喘息声。
“原溯。”他对着那个因为紧张而喘息的人说,“我出现幻觉了。”
原溯惊魂未定,发觉他们两个的角色在此刻互换,林行简过速的脉搏在他指腹下弹动还没过去多久,就轮到自己的心脏在这里砰砰地几乎要跳出胸腔。
晚一秒,但凡晚一秒,原溯想,那具腐旧男尸的手指就会插进林行简的咽喉,那个小孩鬼的尖牙就会咬上林行简的大腿。
幸好是看见了。
“林行简,你中毒了。行动会加速毒素扩散,保险起见,你好好在旁边呆着。”
林行简就像没听见,继续自顾自往下说,
“你刚刚把我给打死了。”
“……”
“五岁的我。”
五岁的……林行简。这倒让原溯有了点紧张之外的反应,垂下眼睛眨了眨,颇为遗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