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飞渡山里,有个猎户,叫汪渠。”
山在的时候,道观就在了。
道观在的时候,流云就在了。
而山在的时候,猎户汪渠也就在了。
具体什么时候认识,什么时候知交,年岁太久,苦厄太多,流云记不清了。
“几十年总有的。”流云点燃一支烟斗,“老汪死的时候,汪铸城都比我高出两个头了。可我认识老汪的时候,他还以为小娃娃是从被窝里孵出来的呢。”
流云自小长在道观,是老道长唯一的学生,读书识字不算少,汪渠觉得自己没本事,就请流云教汪铸城读书认字。
那时候穷归穷,日子还算安稳,故而汪渠总说,
“将来中个秀才,门第就算生辉了。不然,就跟你在这流云观里洒扫。只一点,可不能让他剃度出家,将来有了好姑娘,俺们洼要娶媳妇儿嘞。”
流云无语。想跟汪渠说皇帝退位了,人民闹革命,早没有中秀才一说,又觉得解释起来忒长忒麻烦,只好指出汪渠话里一处不那么难解释的错误,
“剃度出家那是做和尚。流云观是道观。”
“错了错了,对不住,对不住。”汪渠认错认得很快,双手奉上一条皮毛沾血的灰色野物,“新打的野兔子,让洼给你炖着吃哈。”
“我吃素。”
“对不住对不住。”
“哦,忘了跟你们说”,
流云转过头来看着原溯和林行简。他人笼罩在烟斗青灰色的烟雾里,只一双眼睛清明,像是从很多很多年前堪堪探出一眼,复而又沉回往事厚厚的尘埃中去。
“汪铸城原来叫汪洼。他生在水洼边。洼字音同娃,取出这个名字时,汪渠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
——既应了他生的地方,又说明他是汪家的娃。
——汪洼,汪洼,跟小狗叫唤似的。
之后的十几年,汪洼就那么被山野里的风吹着长大。跟汪渠打猎,跟流云写大字,话本也读,道经也读,小馍馍村里有从外省归乡的私塾先生,背回两大箱子杂书,他也去读,但最长的时间还是跟在流云屁股后面。
小小一个,鸡窝脑袋毛茸茸的,又跟小狗似的。
汪洼四五岁那阵,汪渠张罗着让汪洼认干爹,流云说,
“第三次了,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出家道士,不吃荤,不娶妻,也不给人当干爹。”
“那行吧。”汪渠叼着根土烟卷颇为遗憾,“那就让洼给你当小狗儿。”
等汪洼又长大一点,某一天,汪渠死了——
翻山打猎时腿脚一软,翻进沟里去了。
莽莽山林吞吃掉流云的好烟好酒好朋友,留给他一个小树苗般青翠欲滴的好大儿。
好大儿天生脑子好使,读书易如吃饭,一路念到上海的大学堂里。
流云觉得甚好,起码以后饿不着。
结果三七年日本人侵华,好大儿回来跟他说,
“我要去革命。”
完了,好好的脑子坏掉了。
“革命?革你妈个荞麦馍馍皮。”
流云发了好大的火。
他那根师爷亲手给编的,用来“拂去世俗诸纷扰,坐看平地起云涛”的狐狸毛拂子,那天晚上跟马鞭似的,在汪洼背上抽打数十回合。
如此仍不解气,布鞋也脱下来当戒尺。
但脑子坏了,打不醒。
汪洼要革命,越打心越硬。
流云跟他说,革命是要死人的。
汪洼点头说对,是要死。
“没有流血牺牲,怎么叫醒沉睡的国人?寄意寒星荃不差,我以我血荐轩辕。”
流云其实听懂了,但他不想听懂,灌一口酒,学起汪渠的楞闷样子,
“说的什么玩意儿?瞎几把扯!”
但汪洼不吃他这套,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地跟他讲,
“我不怕革命死人。若是扒我的皮做鼓面,拆我的骨肉来锤,能叫醒中国,我欣然赴死。”
流云一口烟梗在喉头,半晌,才从鼻孔里呛出灰蒙蒙的两团。
“我改名了。我叫汪铸城。家国既破,我以血肉铸之。干爹,你不要生气。”
“谁是你干爹?”
那天晚上,直到汪铸城离家回上海,两个人还是这样,谁也不搭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