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愣的不止秦轩,梁婆婆……或者说李小姐,她显然也还没反应过来如今什么状况,刚刚长谙提剑闪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旁边的木疏抿了抿唇,看着面前抖如筛糠、下意识看向他求助的人,眼里的悲哀和愤懑一闪而过。
“不打算说话么?”长谙垂下眸,一只手开始无意识地把玩自己的头发,“还是说李小姐把自己妖魔化了,记性也不好了,需要我帮你回忆?”
李小姐猛地低下头,眼神空洞,抖得更厉害了。
木疏安静良久,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很轻很轻:“他说的对。”
“你不应该给我、给这个地方,一个解释吗?”
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抖动的人肉眼可见地一僵,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血痕。
“您……是在向我要一个解释吗?”她不可置信地问他。
木疏抿了抿唇,“不是我,是他们。”
他抬眸,看向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来的,毫无声响的人影。
女人似乎有些意想不到,又沉默下来。
然后她笑了,眼神逐渐清明,身上的血也开始淡去。
“杨小少爷,谢谢您,我还以为您不会再想要那么一个解释了。”她轻声说,“毕竟事实已经如您所知。”
她苍老的容颜褪去,却逐渐看不清容貌。
“人都是自私、虚伪的,少爷。”她缓缓阖上眼,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没有人会不怕死的……我只是遵从了我的本能。我有错,我是个罪人。”
“我害死了杨将军,害死了杨府上下百条人命。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们的哭嚎告诉我,我就是那么一个‘妖魔’。”
“这些年来,养您长大的那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这是一场无法补救、不能挽回的闹剧。仅在这一夜之间,我害死了他们,可笑我也逃不掉。”
她的声音听上去难过又愧疚,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默。
“那夜你灭了秦府全家,我被吓疯了,一个人跑了出去。路上我突然想起好久以前,您还是孩童的时候……坐在杨府的台阶上,苦恼地问我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一切都回不去了,是我害了您。在来到这里的前一天,我甚至想过,如果当初不救您,或者我死去,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
她说着,笑着摇了摇头,“我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可我还是等了很久,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等一个人向我讨一个解释,等一个人,让我变回原来的‘我’。”
“我想赎罪,我想将真相剖白——至少他们都应该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死吧。可恐惧让我无法告诉他们,以至于我也离不开这里。”
“小少爷,我终于等到了那么一天。我的愧疚太轻贱,真相既已大白,就再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谢谢您回到这里,而我又害了您一次……如此,就恳请您——杀了我吧。”
“是我的自私,让他们无止境地留在了这里。”
她说得无比认真又诚恳,又直起身,再对着木疏跪拜下去。
屋里屋外都一片死寂。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动作。
木疏看着她,心里只觉得无比迷茫困惑。
恍惚间,他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像是他自己的,又好像不是——
【人都是自私又虚伪的。】
【可人也是勇敢而向往光明的。】
【恩怨落地,方有新生。】
那声音温柔平静。一瞬间,他心里的怨恨也好,难以理解也罢,都随着院子里扬起的风,浩浩荡荡地飘向了远方。
很难说清那种心情,只是觉得全身上下都变得无比轻松——他忽然就释怀了。
他垂眸笑了,反驳道:“人并不都是自私的。”
“也许真的有人会为了救我不求回报地待我好,有意无意地帮助我身边的人。”
他说着看了何晴一眼,无意间扫到顾离站在远处,手上似乎闪烁着一团白光,在他回头的刹那便骤然熄了下去。
因为那光实在是太弱了,他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不甚在意,又接着道:“他会带我见你们最后一面……我知道,虽然你现如今说得如此好听,但如果不是他们,你这辈子都不会打算再见我了。”
“我都知道。”
“你并不只只是不敢赎罪。你把他们放在这里粉饰太平,试图还原那些温馨美好的日夜。你迷恋这场长到像是没有尽头的梦。”
“可是梦都是会醒的。”
“没有什么比美梦易碎这一点,更令人难过了……”
“可我们还要面对明天。李芊芊。”
“醒来吧。”他轻声说,“不论是你,还是我。”
“——我们,都该醒来了。”
———
从在这个梦里睁开眼的一瞬间,木疏就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可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直到他拦下一个路人,对方告诉他如今是天轩十六年。
可他的记忆里,他分明已经二十五岁了,刚刚灭了秦家满门,得知了多年前记挂于心的命案始末,忽觉不值,独自在江边饮酒壮胆意欲自刎,又怎会出现在天轩十六年。
后来的发展可以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碰上了一个十分眼熟的陌生人,还有一个十分陌生的“老熟人”,还有一个打扮奇怪的蒙面人。
他跟着他们,来到了这座宅子,他来找秦轩前拉住一个家仆,问他:如今何年?
家仆一愣,恭敬地回答:
——如今天轩九年。
那一瞬间,木疏有些晃神。家仆们虽然疑惑,但看他没别的问题,也都紧接着忙去了。他们辛勤劳作的背影,一如当年。
木疏看着他们,眼眶不自觉就红了。
天轩九年……如果他们能活到那个时候,杨府应该就是这副欣欣向荣的热闹样子吧。
他知道,这里是梦。
他太清楚……
他们再也活不过天轩八年的夏天了。
梦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梦就醒了。
所以这里,不是他的梦。
他在这里待着,听那太监宣圣旨时的叫喊声,听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仆们被烈火烧出的嘶啦声,听他们惨叫,听他们哭喊。
一切如同当年。
而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恨被利用的李芊芊,他们排斥她,害怕她。
因为她是这场闹剧里最重要的那步棋,是唯一没被烧死的那一个“背叛者”。
可笑故事到了终局,该原谅的不该原谅的,都逃不过这落幕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