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离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还没松下去的气瞬间倒流逆转,差点没噎到他自己。但他面上不显,仍然坚强地故作镇定,指了指温小少爷,装出来的模样无辜得和长谙那“病秧子”有得一比:
“小孩啊?那边正有个端着枪的,你要不试试?”
长谙:“……”不了,谢谢。
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三秒,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啊,怎么这么记仇。”长谙笑得肩膀都有些抖,往日苍白的脸都笑出些气色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
顾离一条手臂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胳膊肘搭在上面,用手掌捂住了上半张脸。他笑得很无奈,“因为我以前也没发现我是这样的人。”
……
树影摇晃,是波澜时光之下难得的平静安康。经久以后再想起来,顾离仍能想起当时嬉笑打闹中无意抬眸撞进的目光——
在阳光之下,温柔得不像话,却更烈过骄阳。
那是独属于他的,从年少时起便经久不衰的爱意。
……
下午时分,温则以提着一篮水果踏上东街的砖,视线挨家挨户地扫过,一家一家地寻找“枫亭晚”,目光透露出一丝迷茫。
根据不完全统计……他大概有一千五百多天没有单纯为出街而出街了。他平日里出街的目的性极强,而且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那两三个堪称标志的建筑,根本没有留意过其他店铺——也就是说,温小少爷实际上并不知道枫亭晚究竟在哪里。
所以他只好慢悠悠一步一步往里挪。只是没等走出几步,他忽然脚步一顿。
一个刚到他大腿高的小孩挡在他前面,看着蓬头垢面,大概是很多天没洗过澡了。他伸出手,像是想去抓温则以的衣摆,只是临到头又看见自己乌漆嘛黑的手,又犹豫着收了回去。他抬起脏乱的脸,尽管看上去竭力克制着,却依旧抖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对、对不起……”他嘴唇颤抖着,居然先蹦出了这三个字。紧接着他嘴一抿,眼泪唰地流下来,在脸上冲刷出一道浅痕。
温则以沉默了两秒,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四周。见没人留意这边,才略微蹲下│身,尽量柔声问他:“怎么?”
温则以此前十六年,孩提时是泼猴,大了点是“纨绔公子哥”。虽然他的语气对比他自己来说已经相当温和了,但他私下里是个不爱与人交往的,平时迫于各方势力装弄纨绔多了,除此之外什么性格都扮不来,一时也不知道“温和”是一个什么感觉。
因此肉眼可见的,小孩又抖了三抖。
温则以:“……”
也许是真的遇到什么困难没有办法了,这孩子尽管都抖成了筛糠,也还是强忍着哽咽,指了指旁边一处阴暗的巷口,开口:“我哥哥病了,他快死了,我没钱,治不了。”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便给温则以跪下了,没等温则以阻拦,就砰砰砰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先生、先生!求求您了,救救我哥哥……我不要多、也不白要您的,我会洗衣做饭,搬重物也可以的!”
小少爷长这么大,很多称呼都听人喊过,只是这先生一词还真是头一回,难免又沉默了两秒。
见他沉默,小孩更慌了。他猝然抬起头来,眼泪不要钱一样地掉,口中不断喃喃重复着“求您”。
“起来吧。”温则以一手提着果篮,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像拎鸡仔一样把人提起来了。
他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力道倒是不容反抗。小孩愣了愣,怯生生去偷看他,只见他往巷子里看了一眼,然后问:“你几岁了?”
小孩安静了一会,垂着脑袋答他:“九、九岁。”
九岁才那么点个儿,也实在是生活艰难了。温则以一边思索一边探向腰间,突然动作一顿。
他今日出门没带钱。
他顿了两秒,思绪纷飞,最后无奈叹了声气。
他低头对那小孩坦言道:“我今日没带现钱,如果你信得过我,就且跟着我来。”
这小孩也不知道是磕了几个硬钉子了,此刻好不容易磕到个有一线希望的,哪里还在乎带没带的,肯救命就成了。一连点了好几个头,嘴里还不断说着谢谢。
温则以便领着他继续往里挪,一边挪一边仔细着看周围,生怕一个不留神就错过了那枫亭晚。可当他真正站在“枫亭晚”面前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此前真真是多此一举。
因为枫亭晚特别显眼,在东街一众俗的俗艳的艳的店铺衬托下,更是显得格外清新淡雅。
温则以是商人的儿子,虽然不经商,但对材质方面还是多少有些了解。谢时客这家书肆从外面看是全木质的,看着很平常不起眼,常人路过瞥一眼,大概除了素和纯木留不下任何印象。但温则以粗略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他这家书肆建起来,实在是价格不菲。
木是上好的檀木,橱窗玻璃更是清亮,几乎要看不见自己的倒影。门前放了个木框的古式灯笼,又挂了一只做工精细的镂空风铃,大门上的花纹也雕刻得很低调,可定眼一看,竟又是无比细致,整体看起来似乎比别处的门都要薄上些许,给人一种轻盈到可以直接扛起来跑个一百米的错觉。
这家书肆和谢时客本人一样,不是平常中庸,而是和这糟糕时代太格格不入,以至于一不细看,就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闪着光的棱角都融进了污浊的脏水里。
温则以拿着果篮的手指紧了紧,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推门,门却蓦然从里面开了。
谢时客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温则以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两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
温则以很快反应过来,他缩回手,又动作一停——对上谢时客这般留学归国的先生,他突觉自己行礼又不是,不行礼又不是,不禁有些为难。谢时客拉着门同样没有动,看上去和他一样,像是在纠结什么。
好半晌,温则以终于拿定主意,抿抿唇,略弯下腰仪式性地拱手行礼。却不料方才还在死机的谢时客也在同一时间微微欠下身,两人竟不约而同一起开口:
“……问先生安。”
“小少爷,下午好。”
两个人同样微微弯腰,同时问好又同时起身,又一次望向对方眼底时,实实在在都染上了一丝茫然不知所措。
站在略远处用障眼法遮住自己的长谙和顾离看不下去了。长谙轻轻戳了戳顾离,语气是逗他玩般的疑惑和好笑:“他们俩这是在举行什么特殊的仪式吗?……先拜个堂以示友好?”
顾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表情一言难尽:“……”
只见两位当事人大眼瞪大眼看了三秒,也被自己蠢笑了。谢时客无奈又好笑,侧开身子请温则以进去,“我刚觉着你差不多该来了,又想起你不常出门,怕你不认路,还打算出去看看呢。”
温则以似有些局促,但这局促又抵不过想笑,硬生生给他憋出个害羞小少年的模样来,挠着脑袋笑得腼腆。“确是不认路的,但先生这里好认,远远一眼便知道是这了。”
“是吗?”谢时客笑得温柔,“我就当作是夸奖收下了。”
小少爷仿佛被这笑容扎到神经,目光来回闪烁两下,自觉脸上有些发烫,磕巴道:“……就、就是夸奖的。”
谢时客正想领着人往里,却蓦然发觉温则以身后居然还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便一停,温和问道:“这是?”
方才那样一闹,温则以窘迫之下险些忘了这孩子,经谢时客这一提,才想起来这回事。
“啊。”温则以正思考着该从何处说起,就见那小孩像方才跪他那样,猝然给谢时客跪了。
谢时客:“?”
将此尽收眼底的顾离一愣,没好气笑道:“瞧着了,这一跪得给谢时客跪懵了。”
果见温则以和谢时客都愣在了原地。温则以更是表情连着脑子都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