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不是什么梦主……
那是他百年前未来得及救下的挚友。
他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哑着嗓子问他:“叙清呢?”
温则以抿了抿唇,又看向了窗外。
“出去了。”他说,“先生说,那份文书,需要先交出去。发挥它该有的用处。”
“嗯。”顾离点点头,想起当年的谢时客也是这样出去了。
只不过……
他侧目看了一眼长谙。
当年没有长谙,他清晨推门而出,最后也同样没有拦谢时客,只是目送他坚定离开。
不是挚友不重要。而是家国太重要。
从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起,他们就都知道,此行再无回头路。
每一次出门,都是慷慨赴死;每一句笑言,都是无名绝笔。
在家国面前,没有人可以隔岸观火。在世间流离的筑梦师亦然。
所以顾离也在那些年里,毅然入世。
他既遇见了谢时客和温则以等等无数最后或名垂青史或籍籍无名的英勇之辈,也遇到了许多大难当头背信弃义深恩尽负的苟且之辈。
秦轩曾经问他,筑梦师存在于世间,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会存在,又为什么而存在,看尽红尘事,看此间人沉沦或是与他们共沉沦,又有什么意义呢。
到头来,前生难弃,后世难遗。千年百年日复一日做着善事,却留不下一点痕迹。
直到山河同泣,重归故里。有了新友,再亲送他们离去。
直到最后一个人忘记你。直到最后留不下名姓。
值得吗?
从第一个问题起,顾离就答不上来。
除非栽在梦里,筑梦师无生不死,实在非人。
流离梦境,回天无力,也算不上神。
不过奈何,更算不上鬼。
他说不上筑梦师算什么,又是怎么存在。也说不上那些被他们“解救”的人今生渡了忘川,又是否能真的算作是解脱。
更至说不上来,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乃至入戏到自困牢笼,在别人的红尘中看凡间,又有什么意义。
可他们自己的路,还能算作是人间吗。
他觉得自己大抵不算是个合格的师父。
秦轩这些年来问了他许多问题,他有些至今仍未寻得答案。
他默默向前,拍了拍温则以的肩膀,宽慰道:“不用过于担忧,会平安回来的。”
因为还没到他不平安的时候。
温则以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便也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
昨日四人在城中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上头说的,所谓的“城西地道”。
地道从城中一路通向城西郊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走过,顾离他们找到时还有些不敢确定。
打开入口就吃了一嘴的灰,越往里走越是吃灰。蜘蛛网和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在这里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倒还显得他们这些举着火把的外来者格外无理取闹。
从地道出来后,他们借着树木花草遮挡,一路赶紧赶慢上了山。几经曲折,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前几年留下的小木屋。
打理一番,倒是也能住人。甚至算得上风景优美。
但这样显然还不足以安慰到温则以。他勉强笑了笑点头,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一会儿,他兀地开口:“你们说,安和在找的人,究竟是先生,还是……我?”
顾离倒水的手顿了顿,神色自若道:“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两个都想要。”
温则以笑了笑,重复了一遍,眼底寒芒一闪而去,“是啊,也许两个都想要。”
“如果,我是说如果。”
温则以看着他们,眼神执拗,语气认真。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一定要竭尽全力保全他。”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和他不得不走一个,甚至谁都不能留。
那就我走吧。我留下。
可你们一定要保全他。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顾离沉默了两秒,沉声郑重道:“好。”
“我答应你。”
长谙的目光不往地他身上瞟,最终叹气。
他眼里不由得浮出一线悲悯,那份悲悯最终化作无奈,轻轻地抚过温则以的发顶。
“就算我们不答应你,也改变不了你的做法。”他说。
“不管如何,我们尽力而为。而你只需要考虑清楚后果。”
温则以闻言莞尔,忽然起身一礼。
“谢过两位先生。则以此生,无憾、不悔。”
……
谢时客果然在落日前回来了。
天还未下雪,可谢时客一路风尘仆仆,竟也像是落了满身寒霜。
今日长谙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谢时客回来时,正好摆盘上桌。
谢时客看了两眼晚餐,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长谙。
“庭语今儿心情不错。”他中肯点评道。
长谙笑笑不语,示意他落座。
顾离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温则以也像是心事重重。一顿饭吃到一半,谢时客才斟酌着沉吟开口:“北上出事了。”
众人同时抬头看向他。
谢时客夹了一筷子菜,“北上沦陷了。”
顾离微微皱了皱眉——他历史不好,记性也差,但隐约记得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安和清了枫城后将枫城暂时交由一位高层管理了。”谢时客冷笑一声,“今早凌晨,东瀛来犯,他弃城而去了。”
温则以一惊,筷子险些掉下来。
枫城并不是北上最繁荣的城池,也不是人口最多的一个。只是枫城的位置,实在微妙。
枫城地势居高临下,实在是易守难攻之池。就算栓条狗指挥着,东西两城门一关硬耗也能撑个十天半个月。
然而枫城一旦城破,背后整个北上将失去最大的屏障,假以时日,攻破北上就如同探囊取物。怎一个畅通无阻了得。
温则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谢时客深呼吸一轮,“事发突然,安和已经将他通缉了,但百姓意见很大,从收到消息后就聚集一块,我今日去了南山城,见他们将安和的理事院层层叠叠围了个水泄不通。再看如今的样子,安和像是想要试着和东瀛谈条件,重新要回枫城。”
“蠢。”顾离放下碗筷。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除了一试,还有什么办法呢?
叫北上全部百姓拿上锅碗瓢盆,也将枫城围个水泄不通,将那些鸠占鹊巢的人从哪来打回哪去吗?
“……”
漫长的沉默。
谢时客突然叹了声。
“若安和那位先生还在,或许尚不至此吧。”他怅然道。
安和内部对峙多年。主要是分为了两个派系。
一派主和,海纳百川,以人民声音为主。
一派主战,眼里容不得沙,不信百姓能有什么治理的能力,以集权为主。
安和的创立者,是为主和派,不管在安和内或是安和外,威望都极高。
他尚在于世时,主战派并没有那么猖狂,并且在他的力排众议下,安和还和黎明有过一段短时间的合作。
只可惜,他于民国十四年与世长辞了。
此后安和内部极其割裂,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定不会允许下面的人将枫城拱手相让。”温则以垂着眼睫,“但想来现如今的安和也不会允许。时至今日,终归只能怪罪于人心难测,苟且之人贪生怕死罢了。”
“允不允许不敢肯定,但想来那位不至于让安和将枫城变成一座空岛废墟。”长谙说。
“……”
四个人讨论了半天,越是讨论,越是疲惫。
最后顾离说:“今日歇了吧。上头让你们过两天整个文章煽动一下北上,你们准备一下吧。”
“也许很快,就有一场恶战要打了。”他笑得无奈。
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又说了几句,便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