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谙收回目光,又看向温则以。
温则以垂着眸,只盯着案上凌乱铺陈的墨笔。
“也罢。”长谙最终说,“也罢,也好。便随你了。”
他走上前去,微微倾身抱住了温则以。少年身躯单薄,丝丝暖意传进他冰冷的手心,那样鲜活生动,总让人在模糊中忘记,其实他们早已在历史中逝去。
可逝去的是历史,眼前人是真实。
他松开手,最后看了温则以一眼,转身走了。
只是临到门前,他又忍不住驻足,说了一句话。
——此去,万望珍重。
温则以心头一颤,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外头又传来开关门的声响,长谙该也是回房了。
他望着门口想了很久,最终起身开了窗户。
今夜没有月亮。唯一的光源从他的身后飞出,勉勉强强地,照亮了前方一片空地。
再远处的枫树隐没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地随着风摇曳,像是一片幢幢鬼影。
可温则以知道,等天亮了,等秋风来了,它们就是这片山头上,最靓丽的风景。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关上窗回到桌案前。想了想,将原本铺在案上的纸张收好,拿出新的来重新铺开,再次提笔。
这晚的烛火,燃至天明。
泪墨纵横,情难自已。
翌日清早,有人敲门。
温则以刚睡下不久,简直觉得自个儿头痛欲裂,但还是爬起来开了门。
顾离站在外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莫名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温则以顶着俩大黑眼圈笑了笑,意在安抚。
安抚没安抚成不知道,顾离叹了声气。
他说:“‘叛徒’抓到了,并且是他主动来请罪的。只是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见到他。”
听他这么说,温则以心里既疑惑又不安,试探道:“见啊……当然要见。”
顾离看着他,许久才缓缓点头。
他朝外喊道:“长谙,带他进来吧。”
然后他就见到长谙带进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瘦小,大概是年少时过得不好,有些营养不良。但总的来说,还算是穿着整齐,有模有样。
“治……治恩?”温则以刚开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看见对方朝着他下跪那一瞬,一切便如同过电般串在了一起。
“……”
他久久地沉默了。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熟悉。让他想起多年以前,那个跪在他身前想抓他最终又不敢伸手的孩提。
说不上是愤怒,痛心,亦或是其他。
治恩当年是他带回来的。是谢时客收养的。他们两个看着长大的。
他能说什么。
他能做什么?
良久,他艰难地吐出四个字:“真是荒谬。”
治恩二话不说朝他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很响,起来时额头都在渗血。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跪在温则以面前摇尾乞怜的小乞丐了,可对温则以的恭敬和感激却从未褪去。只是温则以看着这番情景,更觉荒唐无比。
他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对方却不知,非要和他作一番解释。
“对不起,则以哥。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不是故意的?”温则以像是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牵强地勾了勾唇角,却没能像以往一样笑起来。
治恩抿了抿唇,拳头攥的死紧,“如果您还愿意听我解释的话。”
温则以靠在了门边上,微微垂着头,发丝垂落,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说。”他只道。
治恩顿了顿,从最开始说起。
原来那天他传接的时候,收到了另外一条来路不明的消息。
对方言辞恳切,处处为己方着想。声称谢时客的行踪已然暴露,原路走回不妥,得换条小道走,方才安全。
他书没读多少,也不太懂那些个弯弯绕绕,对此将信将疑。但安全起见,他还是多留了一张纸条,让谢时客自己注意。
但谢时客显然是对他的消息来源深信不疑,甚至没有过多思虑就抄了条小径。
可谁料小径,才是守株待兔里的那个株啊?
不论如何,是他让谢时客必要时可以走小道的。
谢时客出事,他不说全责,至少也有八成。
温则以仰头,无声吸了口气。随即上前,毫无预兆地一脚狠踹在他肩头。
肩膀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咔哒声,治恩给他一下踹翻,下意识手肘后撑稳住自己,碰地时又是一声咔哒响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块骨头发生位移。
但他只是默默爬回来,重新跪好了。
他是温则以和谢时客养大的,他和他哥哥的命是两个人一起救的,平日里不是毫无联系,也并非不知道温则以和谢时客是什么关系。他干了这档子事,温则以怒火中烧,就算是打死他都是应该的。
但温则以没再动作了。
他后退了几步,像是无比疲惫一般,摆了摆手,说:“你走吧。”
治恩惊愕抬头,“则以哥……?!”
“我说,”温则以的神色也有些迷茫,像是根本不知道该恨什么,该悲什么,又该说什么。“你走吧。”
“你只是将收到的消息传到了,先生也只是在综合考量下相信了。不是你强迫他走那条路的。”他的眉眼终于还是被悲色染全了。
“刚才那一脚,就当是还清了。于你有恩的人不是我,你害的人也不是我,你不必对我抱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