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城郊
正午,艳阳高照。
三千死士的坟垒沉寂地列布在山林中,阴沉晦暗,触目惊心。
如果说在大殿上,范蠡的心中曾有过愤怒,那这就是他愤怒的来源。
范蠡一手持壶,一手持杯,默默地为每一座坟酹酒,为每一个曾鲜活的生命祭奠,眼中的倔强与悲悯,令他的身影在无限的寂静中化出无尽的孤独。
文种到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范蠡没有转身,便知身后是何人。
文种亦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注视着沉默的范蠡,继续这一场漫长的祭奠。
直到范蠡壶中酒尽,折返回来时,这肃杀压抑的气氛,才似稍稍有了缓和。
“但愿这三千死士的血,没有白流。”
范蠡又将酒壶添满。
文种面对坟群,三拜而起,“他们已经被除去戴罪之身,厚葬于此,被举国封为为国捐躯的烈士,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瞑目了。”
范蠡却反驳道,“如果我越国再无无谓之战事,他们才能真正瞑目!”
“三年前看着他们血溅沙场的时候,我就立誓,在我有生之年,不会无端挑起战事。我会全力辅佐越王施行仁政,让他们的家人生活在一个稳定富庶的国家,”他的声音陡然悲凉,“可我万万没想到,大王却在现在主动开战!”
看着情绪激动的范蠡,文种几欲开口都不能说什么,逡巡许久才道,“少伯,不要气馁。”
对于勾践的决定,文种心中又何尝不失落?
他既不是野心家,也算不上谋略家,国定邦安之时,上至朝纲整治、下至农田水利,皆是他之所长,然而战乱一旦来袭,他在越国的多年心血或将毁于一旦。而瞬息万变的战争,从来也不是他的名利场。
即便如此,他也不希望范蠡因此彻底忤逆了勾践,离开越国,离开他们共同奋斗过的地方。
于是,文种仍然劝慰道,“或许……或许大王是有苦衷的。如今乱世,施行仁政,谈何容易?仔细想来,大王的想法也并非全无道理,大王一向心系子民,在这乱世之中,必然也是身不由己。少伯,我们既已入世,凡事还是不要太理想化了。大王一向器重你,过些日子,等大王消了气……”
范蠡摇了摇头,驳斥道,“子禽兄糊涂!”
“兄以为范蠡乃是不切实际、迂守仁义道德之人么?世人皆道,如盛世之下周天子般与民生息、休战止戈、垂拱而治才是仁政。文兄,仁政即是仁政,又岂分盛世与乱世?如若‘仁’字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又何需天下人去求索!”
范蠡的质问,像是重重叩在文种的心门上,待文种一时恍惚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范蠡字字铿锵道:
“所谓仁政,不过就是一个国家施行正确的国政罢了!”
范蠡的话,短短一句,简单明了,却切中要害,听来重若千均,刹那间震动了文种。
“如若时局到了需要越国称霸的时候,我并不会反对!但你很清楚,越国现在并不是称霸的时候,”范蠡越说越激动,“就算不谈称霸,只是伐吴也不是时候。三年前,吴王阖闾于我国国丧期举不义之战,最终身死,如此深刻的教训,大王竟视而不见,如今竟也想效法,在吴国国丧未过时,欲兴兵讨伐……”(古代国丧期至少三年。)
“大王没有审时度势,立足于越国的现实,这是用兵之大忌,”范蠡紧绷着脸,表情沉痛,“他只是,被三年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罢了!”
范蠡毫不避讳地一语点破勾践的心态。
“一场没有准备好的战争,就是生灵的地狱,就是王之不仁!”
范蠡的控诉,振聋发聩,文种的内心极为震撼。
原来,范蠡还是当年的范蠡,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眼光,他的真知灼见,一如既往地深刻,令文种心悦诚服,无从反驳。
文种一时间,竟不知再说些什么。
片刻过后,文种才泄气般道:
“……可是,大王毕竟是大王啊,你还是不该在大殿上那样冲撞大王……”文种转念又道,“……又或许,大王只是一时糊涂,等过几天,我再劝劝大王……”
范蠡此时从怀中掏出一方印递给文种,文种见那印雕工精巧,翻来一看,只见上面刻着“征吴大将军”的字样,心中大为震动。
这绝不是一两个时辰便能赶制出来的。
难道,大王真的早有此意?
“这是大王……”文种喃喃道,“你那日辞官,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见范蠡默认,文种心中已经猜出七八分。
他每日俯首于民,虽然并非完全没察觉到大王的心思,但也决没想到大王早已做到如此地步。
此时,文种才翻然醒悟。
是了,三年了,好端端的,范蠡为什么会突然辞官?他真是太笨了,范蠡怎么会是如此唐突的人?他为什么都没有想到?
文种悔悟道,“所以,你辞官是假,你这几年与大王只管饮酒作乐、不问时事也是假,你其实早就看出大王心中所想,你知道大王仰仗着你在,有了攻吴的野心,”文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所以你想离开王宫,打消大王攻吴的念头,你一直想避免一切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范蠡心中动容。
知他者,仍是文种。
自从槜李之战侥幸得胜,勾践的内心一天比一天膨胀,攻吴之心,便逐渐显露,每天相伴左右的范蠡又怎会看不出来?所以他后来,一直只谈吃喝玩乐,对勾践的试探询问先是旁敲侧击地提点,后是装傻充愣地拒绝。
但终究有一天,是躲不过的。
他曾为越国设计了一盘很大的棋,但这盘棋,即将要被勾践一时的虚荣与好大喜功所断送。
“少伯,”文种此时心中也同样矛盾,叹息道,“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昨夜不逼着你来上朝,或许今天,你便不会被迫在大殿上与大王决裂,事情便还有回还的余地……”
范蠡摇了摇头,苦笑着安慰他道,“与你无关。是我没有想到大王竟急功近利到如此地步。”
范蠡回望三千坟垒,胸中郁结难舒,他失望道,“大王变了,他忘记了映霞谷中曾经的誓言。”
“他已经不是我范蠡初次认识的太子勾践了!”
范蠡那失落沮丧的声音,让文种心中难受不已,久久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