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亲身尽经历过的一些事实相较,绾儿的说辞显得那样的不可信。要不是明知这次偷听来的巧合,要不是明知绾儿为了争宠要恨死他,柳玉鸾几乎要以为这少年是在拐着弯儿替世子爷说好话。
为柳家筹谋,替兄长打通关节,这些事儿谁来做都合适,唯有世子爷不行。在绾儿看来或者只是为了博君一笑,在柳玉鸾眼里,唯荒谬可形容。
他的身份,相思馆里的人都不甚清楚,这他知道。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说自己强抢了个世家公子回来私养着,洛花卿还不至于猖狂成那样。绾儿话里话外以为他是个犯了事的小官家里敬上来的,为的是讨好世子爷,保全荣华富贵。真是讽刺,他家里荣华富贵之所以烟消云散,恰恰是拜这位世子爷所赐。
其间误会当然不必同绾儿解释,他只是奇怪,照绾儿的说法,他父亲出狱还乡,他兄长平安外放,竟然都是洛花卿在其间奔走的结果。他抽了什么风?前脚害柳家入狱,后脚又自打嘴巴的去救人,还赔了一个上等的马场进去。
柳玉鸾心中疑窦丛生,反而绾儿说了一些别的话——例如别人连根草也没得着,偏偏往那边院子隔三差五的送东西,什么花儿朵儿茶叶玩意,相思馆哪里就短他这些了。又例如前儿撵月白的事,打的是我的幌子,可究竟是为谁,我心里自然知道,往常我哭过多少回也没有用,才捎带上他一回,就撵出去了。再例如先前从南镇送来的花,园里谁不知道那是我要的,才刚送来时只过了一回眼,倒种到他院子里去了,谁给他的脸面这样给我难堪。再再例如,连檀郎如今也跟他要好了,再容他呆上一年半载,这些人岂不是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最后一句他倒是猜得对,准如神卦,果真这往后不出半载,世子爷为一句话遣散相思馆,只留下柳玉鸾一个。这亦是后话——这些话柳玉鸾都听的不甚认真,只在耳朵里走个过场就飘出去。
绾儿那边被小厮劝着,终于肯停下哭,一路还是小声嘟囔着,就往另一边去了。
假山石这边一行人站了一会儿,柳玉鸾是没心思去找檀郎玩了,满腹心事的就地打转回去,走到半路,闻到隐隐的香气,才想起桂花也没去看。小厮殷勤,替他出主意折一枝回去插瓶,既可观赏,还能熏屋子。柳玉鸾摆手:“不用了。”这一打岔把他从纠结疑惑里拉出来,他有了心思理会旁的事,便阻止小厮派跟着的人去折花:“它长在那里好好的,我想看就去,不必折杀。”
“不过是枝花儿,公子喜欢也是它的福气。”小厮奉承:“小人没什么学问,常听园里的公子们说什么有花直需折,可见花儿长在那儿,公子今儿不折,它明儿也是要落的。”
“它落不落是它的事,我折不折,却是我的事。”柳玉鸾摇头。花谢是花谢,可经了人手一摘,就像活生生把它杀死了,一枝没有生趣的花有什么好看的。
是花就该死在泥土里,而不是被供在案上,把玩在手中,连香消玉殒时也不得埋骨,魂魄无归。
就如同柳玉鸾,他要死,就该死在抄家那一刻,与他的族人一起毁灭;他要活,就该活在远方的山水间,清贫喜乐也是一生。他不该无悲无喜金尊玉贵的活在这山南的别院里。
这话说了那小厮定然不懂,因此柳玉鸾就不说了。
桂花林离柳玉鸾院子并不近,他们好一会儿才回去,才走到院门外,气氛便不太对,守在门前的人乍然多了一倍还有余,柳玉鸾远远地才看一眼,就扭头看向身边的小厮:“你们世子爷回来了?”
世子爷这回是回来过节。
他在南镇的差事办的差不多了,眼看着已近中秋,他便把手上琐碎的收尾事宜交给旁人,自己先回来了。返程的消息隐秘,他脚程又快了几天,是以旁人不知道。
怪在他也没回家,径直来了相思馆,头一个就是回来见柳玉鸾。
柳玉鸾进去,前头屋里没人,卧房里也没人,掉过头来看小书房,洛花卿背着他,衣裳褪了大半,露出半边肩来,肤色玉白,后心上赫然便是个狰狞的刀口,不浅,皮肉翻出来,虽已好了大半,看着依旧怪吓人的。
有个侍卫在替他换药,大抵因为是武人出身,下手没有轻重,世子爷身娇肉贵,疼起来整个人都缩一缩,嘶嘶抽气,十分可怜。即便是这样嘴上还不饶人:“轻点轻点儿!伤口不是自己的不会疼是不是?要不要赏你几十个板子来教你疼字怎么写?”
柳玉鸾过去在边上坐下,原先满腹疑问要同他对峙,这会儿看他那可怜样就都按下了,问他:“你这趟差事很凶险?”
“没什么。我那二堂兄眼看要丢了吞进肚子里的肥肉,狗急跳墙,去的路上派人伏击我。”他斜眼看着柳玉鸾:“你心疼了?”说着手肘支在桌上,托腮凑过来,一脸坏笑:“若是你一心疼就从了我,这一刀可就挨得太值当了。你不知道,其实伤的不深,我专门留着,就是为了回来给你看着好心疼我。”他笑得一贯的风流倜傥,然没等多笑上两声,侍卫的手又一抖,他皱眉长长的嘶了一声,板起脸转身作势要打人:“你非得找揍是不是!”
侍卫是他近身的心腹,知道他不是真怒,挨了几个爆栗子,腆着脸笑:“属下是个粗人,弟兄们有个伤啊病啊的,都是对付过去,哪里会做这种精细活。就算是放着好好的大夫不要,殿下您就不能换个人来折腾么?”他说完眼巴巴的看向对面袖手坐着的柳玉鸾,其意味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