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又早春,山林子都是冷清清的,柳公子掀起车帘看出去,浅浅的绿色,一大片一大片,尽管有阳光照着,可还是从嫩嫩的暖色里透出些清凉来。风声吹过去了,竹笛似的脆,已经不像冬日里那样的凛冽。
可还是有些凉的,终究。这样的凉气往脸上一扑,人就有些怅然了,摇摇晃晃的看着窗外,万千思绪都在这沉静的一刻里涌上来。
还要从他磨着世子爷散尽群芳,惹得檀郎来兴师问罪那天想起。
那一天檀郎和他面对面坐在他的小书房里,一边翻着书,一边铺开一局无形的棋,柳玉鸾也是他算计里的一颗棋子。
那天他们闲聊似的说起来世子爷的薄情寡恩,他还记得当是檀郎是这样说的。
“咱们的世子爷,恩情实在是薄得很,靠不住的,我和你直说,当初你抢来,我曾拦过,终归没拦住,殿下还是千方百计把你抢进来,这也就不提了。他如今满心的捧着你,固然是好事,可我说得难听些,当初我眼见着,他也这么捧过月白,捧过绾儿。诚然他们都不如你。”他冷冷一笑:“你一句话,就赶他们出去了,可见这情分轻的比纸还不如了。现今他们这样,将来你又如何呢?”
他便有些自哀,叹气起来,说起皇家这些人,个个都是这么薄凉的。
中间有一段,柳玉鸾至今都记得很清楚。檀郎感叹恩情易断时,提过一提,天家的这些兄弟里,唯有信亲王专一长情,可惜他的王妃福薄,是病西施投的胎,约摸熬不过多久:“来日苍蓝总要续弦,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好运气。”
听的时候是没当回事的,只觉得没头没脑。后来世子爷每天叨念着北疆的公主非得要一个一心人时,他才幡然醒悟。檀公子何其深谋远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这些玩惯了纵横手段的人,怎么会无端端的浪费唇舌去说一段废话。分明就是在柳公子心里扎一个钉子,等到时机成熟,兴许就有妙用。
他从来没有完全相信柳玉鸾是真的失忆。
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将之运用到极致。假设柳公子真是苍蓝那头的细作,届时自然就会想到要提醒苍蓝借这个优势趁机去拉拢北疆。纵然不是,他也自会有别的章程,这是一步可有可无的闲棋。
虽然是闲棋,下得好了,照样是四两拨千斤。他既然弄险,恰好柳玉鸾那天遇见品黄时忽然又想起来,也就果然顺势推波助澜了一把。
檀郎开始布局的时候世子爷对于北疆来使的事儿还远没他这么清楚,看来这位门客手里的情报可比他主子的要迅速得多,背后靠的是谁,毋庸置疑。
相思馆的檀公子,说起来真是风流故事。众所周知,他是洛花卿从前的爱宠,最最拔尖那个。众人不周知的,他原本是礼亲王千挑万选的一个谋臣。既为谋士,就有谋士之责,世子爷拿他当管家也好,当厨子也罢,亦或是单单只是一个闲时逗乐的倌人,这都不是他头一号要紧的身份。他是礼亲王挑出来的人,跟在洛花卿身边并不是仅仅为了当一个博主子一笑的应声虫。檀郎的首要差事,是替世子爷,去周旋那些他周旋不到的场面。
看来这一局是请君入瓮。想是鸦青算计信亲王殿下,既要剪除他仅存的羽翼,又要他两手落空。其中礼亲王爷插了一手,派的就是檀郎。
北疆的势力,无论是义亲王还是礼亲王,都是是绝不会允许它当真落在苍蓝手里的,此计还有后招,柳玉鸾原本没想到是什么,今天去了一趟七殿下的山庄见过了丹姬,心里倒是有了个猜测,只待静观其变。
想到这儿他缓缓吐一口气,思绪放缓下来,一低头,目光就落在世子爷脸上。是一张少年气的睡颜,既不张扬,亦不跋扈,神态是温温润润的,抿着残余的不高兴,一团的明媚可爱,瞧上去还是多年前那样。
同他的性子比起来,他的模样,这些年着实是没多大的变化。看着一脸聪明像,其实却笨的很。
明着使坏玩阳谋,他也能一会儿一个主意,大奸大恶的和人家斗起恶毒来,只有他吃亏的份儿。当年他栽在柳家人手里,这就是个例子。大抵是有过这么一次例,这些谋诡勾当,他的父兄们就不再命他出头,反而是绕过他俏没声的布了局。
按理礼亲王一向中立,是不该参与进来这些事里的。大约当年小世子的事儿,老人家那儿,全都记挂在了信亲王头上。
这次去礼亲王府,王爷与王妃两人对他的态度里,就能看出些端倪来。说什么为了世子爷要死要活的爱柳公子被请家法打得半死,虽则大约也是要趁机了结他这个念头,更多的却还是父子做戏,为了掩人耳目。另又怕王妃知道了担心,便索性连她一起都瞒过去罢了。柳玉鸾自然知道他在靛蓝小姐那儿听到的说法才是假的,洛花卿当年的的确确是重伤,却不是他爹打的,而是在那之前,他已经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究竟为什么礼亲王没有追究,反而把这事遮掩过去。不外乎是两种可能,一是世子爷动之以情,二是义亲王晓之以理。亦或二者兼有之。
义亲王自然是为了大殿下,不肯在毫无胜算的情形下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和柳家和老二撕破脸。至于世子爷,照理他那时候正在气头上,绝不可能有半点心慈手软的。可柳玉鸾偏偏就觉得,他定然是在他父亲面前求了情。
小世子他,就是那么笨的一个人。笨到爱一个人就拼了命去爱,心都肯掏出来,毒药都肯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