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慎离开的步伐骤然停下，目光瞬间冰冷，仿佛要化成冰刃刺穿对方。他张口欲言，却听见湖面上传来一声巨响。

那拱桥不知怎的突然坍塌散架，桥上的人接连坠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袁慎眼皮一跳，猛地往回走了几步，紧张地寻找着少商的身影。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袁慎一个一个看去，排除了所有人，直到看见万萋萋拉着少商从席中走了出来，才堪堪松了口气。

少商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发现袁慎正一脸担心的看着自己。她感到心虚，慌乱地挪开视线，却对上了凌不疑带笑的眼睛。

少商心下一惊，难道方才他是故意的？那袁慎……果然，一旁的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此时正面色不虞地盯着自己。

完、蛋、了 ！

万府上下一片混乱，长辈们赶忙过来主持大局，谁也没发现宾客中少了两个人。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袁慎低沉的嗓音让少商心间一颤，她抓着袁慎的袖口轻轻摇着：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还要我说什么？”

撒娇？倒是从未见过她这幅面孔。袁慎嘴角微勾，语气和缓了些：

“你今天没有同我问好。”

“今天人这么多，我怎么跟你打招呼？”

“但你对凌不疑行礼了，还是端端正正的那种！”

“因为我跟他不熟啊，咱俩什么关系？”

那是，区区凌不疑如何同自己相提并论。

“那你同他狼狈为奸，陷害众人落水怎么说？”

陷害？狼狈为奸？少商一把甩开袁慎的手。

且不说她并未同凌不疑“狼狈为奸”，就算众人落水是她故意为之，那也不过是反击罢了。少商虽然后悔，但并不觉得此举有多过分。她和萋萋确认过，那就是一处景观湖，水深只到腰部，比起王姈等人将姎姎浸溺在水中的行为，这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自己无关？袁慎气笑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担心她！担心她落入水中，担心事情败露后她要如何应对。整颗心都在为她高高悬起，却只换来一句与自己无关？

“是！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那你可知那水深几何，湖中又是否有尖锐石块？落水者皆是女客，若有人因乱受伤，你良心是否能安？众人在此遭遇意外，你将万府置于何地？若是被人发现是你动的手脚，你们程家又该如何自处？你的名声……”

“袁善见！你有完没完？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心疼那些落水的女娘？若是心疼她们，你自去安慰好了，想必她们欢迎得紧呢！”

讲道理时最怕人无理取闹，少商此话一出，袁慎便知多说无益，两人一路无言，各自离去。

夜里，少商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觉，脑海里净是袁慎同她讲的话。其实冷静下来后，少商也渐渐明白了他的考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自己虽然只想着要让王姈她们也试试在水里挣扎的感觉，给姎姎阿姊出口恶气，但其他被连累的女娘并无过错。虽然湖水不深，可混乱中难免有失，若是害无辜者受伤，那和王姈楼璃等又有何区别？父母兄长这么多年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才有了今日这般光景，若是事情败露，程家上下都得为自己的任性承担后果。

少商越想越自责，一直到天边微亮都未曾入睡。她跑去院中折了一根枝条，跪在程始和萧元漪房前。早起的奴仆见了自家女公子这幅模样，赶忙跑去叫醒程始夫妇二人。

萧元漪料到少商怕是又惹了大祸，便带上武婢提了人到九骓堂审问。程始立即派人去叫程止夫妇，一时间，程家上下都顾不得睡意朦胧，赶去九骓堂。

少商被长辈兄姊围在中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全盘托出，将自己所犯的错悉数认下。姎姎潸然泪落，同少商抱在一处，跪求萧元漪让她与少商共担责罚。

程止夫妇也开口为少商求情，认为他们姊妹情深同仇敌忾乃是好事，少商年幼做事没有轻重，现下已然知错，就请萧元漪放少商一马。

“我又未曾说要对她如何，你们一个个这么紧张做甚？”萧元漪忿忿地说。程始知道萧元漪这下是不会重罚少商了，便偷偷摆手让立在一旁的武婢退下。

“好好的女娘成天不知读书，就知道玩弄心计，这样下去如何了得！”萧元漪看向程止夫妇，“刚好你二人不日便要启程到骅县就任，不若把她带上见见世面，也帮我管教管教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程颂和少宫熟知萧元漪性情，立即架着少商告退离开。

程始夫妇简单用了早饭，便启程到万府登门致歉。万将军听罢哈哈大笑，直夸少商聪慧，还说这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就算是错，也是自家那皮猴带着少商胡闹，让程始夫妇切莫责罚于她。

歇过一日后，程止夫妇便携着少商前往骅县就任，萧元漪虽嘴上不说，却还是放心不下，安排十余位武婢跟着少商随行护卫。

程家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程止夫妇感情很好，在旁边有说有笑，看得少商十分羡慕，不禁想起以往和袁慎相处的点点滴滴。

其实也没见几次嘛，怎么总想起他呢？少商感到奇怪。不过人与人的感情就是难以捉摸，就像自己和萋萋也是一见如故，而后更是亲如姊妹。自己和袁慎，应该也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正当少商胡思乱想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追了上来。少商惊喜地掀起车帘，但在看清来人之后却露出失望的神情。

程止披上外袍，命令车队停下修整。少商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香囊，突然摸到了一块硬物。

“这是什么？”

她拆开一看，竟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竹简，上面写着几个漂亮的字。少商也是读了几天书的人，她慢慢地辨读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慎。”

桑舜华心生好奇，偏头过去，少商干脆将那竹简递给她，请她帮忙解释。桑舜华看那字迹清隽有力，又留有名款，很难不联想起乔迁宴时不请自来的徒侄袁慎。她轻笑一声，“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天下的女娘千千万，可惜都不能入他的眼，因为呀，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人了！”

少商嘴角挑起笑意，暗道这人怎么如此轻狂自恋。桑舜华看着少商这少女怀春的模样，满脸慈爱地将她抱进怀中，少商便乖乖地靠在三叔母身上把玩着那枚竹简。

不多时，程止回到车上，一把将少商从桑舜华身上扒开，又让她不要粘着自己的妻子，自己去坐后面那辆马车。

楼垚见少商下车，便冲到她面前。

“程娘子，我，我是楼垚。你可能不太认识我，我是……”

“我认识你，你是河东楼氏二房幼子。”

“对！我堂妹以往对你多有不敬，请你莫要怪罪。先前你几次替我说话，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我听说你要随程叔父赶往骅县就任，特来随行护卫。”

“不必……呃，我是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楼公子身份尊贵，怎么为我随行护卫。”少商抬步离开，楼垚犹豫片刻，又追到她的面前。

“程娘子！你应该也听说我退亲的事情了。其实，我心中一直仰慕于你，你不用有压力，就当是路上新认识了友人……对了，我还带了我阿兄亲手所绘的堪舆图，带上我肯定有用的！”

“你，仰慕我？”少商感到些许自豪，但想起上回袁慎因为自己给凌不疑行礼就闷闷不乐的事情，她还是果断拒绝了楼垚的示好。

“但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嗯……简单来说就是，我的友人不喜欢我同别的郎君玩耍，要是被他知道了，他就要生气的。”

“可是我们已经离开都城了，你那位友人应该不会知道吧。”

少商有些动摇了，其实她对方才提到的堪舆图很是感兴趣，但也确实不想让袁慎再生气。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自己已经在城外了，他应当不会知道吧？如此想着，少商便点头应允了下来：

“那好吧，不过我要同你说清楚，我们是看在那个堪舆图的面子上才同意的，而且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半点关系。日后回到京城，你也不许同别人提起我！”

楼垚飞快地点了点头，生怕少商改变主意。

车队一路向东，沿途风光大好，阳光从树枝的间隙中穿过，照亮了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凉风吹过竹林会卷下许多叶子，飘落到流泉中会荡起小圈涟漪。有时，楼垚会在车队停下休息的时候，学着程止照顾桑夫人的样子，摘来叶子给少商遮阴，可少商每次都会露出嫌弃的表情。

后来他发现，少商在看坤舆图的时候总是十分认真，他便抓住机会给她讲解。可是，再好的坤舆图也有看腻的一天，于是少商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那日，少商同桑舜华在河边散步，突然听见武婢们正围坐一圈，踏歌而舞。桑舜华起了兴致，拿出短笛为她们伴奏。

少商见她们也是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却已经练就一身本领，既可以跟着阿父阿母上战场，还能在闲暇时歌舞相和，好生佩服，于是她便央着桑舜华教导自己吹奏竹笛。

一连几天，程家车队行进的路上都伴随着少商呕哑噪咂的笛声。

程止十分不满，少商却乐此不疲，好在她颇有天赋，没过几天便有所见长，能吹出几个像样的音符，众人也不必再忍受她那难听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