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车队总算是进入兖州地界。
在去往骅县之前,程止说要绕道去拜望故人,可沿途走来,众人心中愈发不安。
往年这个时候,县城外都会挤满络绎不绝的商队、挑担来卖收成的农家、硝好兽皮来估的猎户,以及零散来寻亲寻路的外乡人。
可眼下城门紧闭,不仅看不到农户的身影,连个卫卒都没有,实在是过于蹊跷。
程止唯恐故人出事,决定带着家丁前去探查,至于其余人则留下护卫女眷。
桑舜华担心程止安危,楼垚便自告奋勇前去协助程止。谁料,数十名贼匪早已埋伏在半路,待程止和楼垚离远后,便提刀杀了出来。
众人猝不及防,一连几人被砍伤在地。
少商和桑舜华在马车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车便猛地侧翻倒地。
桑舜华下意识地护住少商,自己却不慎翻滚出去,一头磕在山石上面,鲜血顿时奔涌而出。
少商连滚带爬,将她护在身后。好在程家的护卫皆是在战场上厮杀的一把好手,武婢们更是临危不乱,将少商二人围住,不让贼匪有可乘之机。
打斗的场面十分血腥,断肢横飞,哀嚎遍野。几个贼匪眼见不敌,立刻溃逃离去。
“别追了,我们人手不足,不可再分散兵力!”一位年长些的护卫开口道。
少商点了点头,“医士何在?可有受伤?麻烦您快来看看三叔母的伤势!”
两位护卫架着吓傻了的医士过来为桑舜华诊治,她的头部血流不止,医士为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虽然并无性命之虞,但也不宜再长途跋涉。
少商猛地想起日前楼垚曾细细给她解说过坤舆图,在这附近就有一个闲置的猎屋,危急时刻可做军事堡垒。她当机立断,根据记忆命人前去寻找,其他人则留在原地疗伤等候。
周围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少商,她几次意欲呕吐,却又生生忍了下来。她环顾四周,暗暗将事情重新捋了一遍,发现这些人似乎并非冲着钱财而来,倒像是要杀人灭口,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个回马枪。更何况此处山高林密,若是有凶猛的野兽循着血腥味而来,仅凭他们也是难以招架。
少商越想越害怕,立即命人将大件行李尽数推下,只留下必要的御寒衣物、武器和粮食。好在没过多久,先前离去的护卫便探明方向,众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往那猎屋赶去。
那猎屋在官道上方,距离主干道不远,但凡有点什么动静都能很快察觉到,而且有山石和树林掩映,若非特意寻来,实则很不明显。
外围是相当坚固高大的墙体,围墙外只有一条通道,还是个陡峭狭窄的斜坡。少商等人费了不少功夫,才将马匹和车辆弄到猎屋内院中,但好就好在易守难攻,怪不得那堪舆图将此处特意标注出来。唉,或许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除去程止带走的几名家丁,此行的护卫共有二十余人,武婢十余人。少商将桑舜华安顿好后,将剩余人手编成了几支队伍,轮班值守,以防匪贼再度侵犯。她片刻也不敢停下,带着人将武器全部清点了一遍,又在猎屋中寻找能用作防御的物件。
不出所料,大队匪徒很快卷土重来。少商早已安排好了两名武婢躲在暗处,她们看准了时机,将绊马绳紧紧绷起,多名匪贼应声倒地,猎屋内紧接着发射了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
匪徒们本以为她们只是普通的富贵人家,未曾想到她们竟有这样的谋略和能力。
为首之人怒不可遏,却也知道硬碰硬得不到好处,他长枪一挑,将一名武婢掠到马背上,咔咔两声便将她双臂折断,又跨坐在她身上,从喉咙中挤出沙哑难听的□□声,扬长而去。
“阿妙!”另一名武婢在箭雨的掩护下回到猎屋,回头一看却发现同伴被贼人掳走,她绝望地嘶吼着。
少商应声倒地,像是被浸泡在冰水之中一样,绝望而无力。她悲愤至极,却无计可施,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泪水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直到此时,少商才发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便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若非自己考虑不周,阿妙也不会如此轻易落入贼人之手……这都是她的过错!
少商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尽全力保全所有人的性命,不让无辜的人做出无谓的牺牲。
她带着几个武婢,将粮食重新分配,保证每人每天都能吃上一碗米粥。弄好后,少商又开始忙碌起别的事情,凡事都亲力亲为,哪怕她的双手被粗糙的物件磨得起茧,划出伤痕,也不敢停下脚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牢牢抓住生的希望。
第二日,那伙贼匪又卷土重来。但这次,他们好像不再急于杀人灭口,而是将她们当作玩物般戏耍。
为首之人脸上有道丑陋的疤痕,他从马背上丟掷出一个染血的包裹。那东西打了几个滚,被胡乱分割成几块的尸首四散开来,染上尘土。
少商整夜未曾安眠,现下又被这场面吓得头皮发麻。
山野中响彻着贼人猖狂的□□,他们对着猎屋高声谈论着昨夜是如何轮番将那武婢奸虐致死,还将她最软最嫩的肉活活撕下,煮成了羹汤分食殆尽。
少商紧咬牙关,就连唇角流下血痕也未曾松口。她的肩上背负着几十人的性命重担,她必须保持专注、保持冷静,绝对不能落入敌人的圈套,更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比起少商,其余人的表现则淡定得多,毕竟他们都是跟随着程始夫妇在战场厮杀的兵士,若是被断臂残肢吓到,才真是笑话。
贼匪眼见此计不成,恼羞成怒,嘶吼着纵马攻了上来。
又是一波箭雨,这回少商令众人调整了射击的角度,再加上猎屋的地形优势,箭雨的杀伤力较之前强了许多。大批马匹中箭倒地,进攻的势头顿时溃散。
少商当机立断,令男子在前冲锋杀敌,武婢们继续严守猎屋。
程府护卫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早已怒不可遏,一得到命令便立即冲了出去。可那伙贼匪虽身受箭伤,却依旧残忍凶悍。战况如火如荼,看得少商心惊胆战,指甲深陷皮肉,眼皮不可控地疯狂跳动着。
以前总是觉得自己被丢弃在家中是多么凄苦的一件事,却没有想过父母兄长在战场上,每天面对的都是刀剑无眼,生离死别。就连自己昨日“保全所有人性命”的豪言壮志,在这满地伤亡的现实中也显得那么地不知天高地厚。
突然,地面传来剧烈的震感,马蹄声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厮杀中的人无暇他顾,少商与众武婢却心跳如雷,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女公子,听这声势,来者怕是有百人之众……”
少商脸色煞白,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着,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前面的人生都在二叔母的虐待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不容易才与父母兄长团聚,认识了几个朋友。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还没来得及体验更多的快乐,难道她就要这样死在乱刀之下吗?
她回头看了一眼桑舜华,很是愧疚。
对不起啊三叔母,嫋嫋没能保护好你,若你死了,三叔父一定会很难过。
那我呢?有谁会为我难过?
阿父阿母?他们应该会哭上几天,但是他们还有其他的孩子,不用多久便能忘却伤痛,也忘记自己,反正前面十几年的时间里,自己也从未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次兄、三兄、堂姊,还有萋萋阿姊,应该会为自己感到可怜吧,然后就像阿父阿母一样,慢慢把自己忘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在少商脑海中胡乱闪过,她的眼睛也渐渐失去焦距,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是啊!一旦悲凉到了极致,恐惧也算不得什么了。若是她也像三叔母一样,有深爱自己的夫君,或许就不会在死前那么遗憾,遗憾自己不被记挂……
汗水流进眼里,辣得她泪水汹涌而出,重重地打在手背上,忽然之间,回忆一幕幕涌现:
上元夜的绣球和肉串,
带着体温的玉佩,
寒夜里的手炉和炊饼,
还有那日的香囊和竹简……
不对!她这一生并不只被厌弃、被冷落、被虐待,她也曾被欣赏、被信任、被偏爱。
少商僵硬的肩膀突然松了下来,嘴角也不合事宜地露出些许笑意。
对不起啊袁善见!多谢你喜欢我。可惜,我可能没办法去你家赴宴了……
马蹄声已然逼近猎屋,少商双手紧扣窗台,指甲深深嵌入木头里面。众人屏息以待,终于,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众人马,那为首之人高声喊道:
“何处匪人在此作乱?我乃胶东袁氏部曲,劝尔等尽早收手,速速投降!”
“我乃曲陵侯程始部下,请求将军支援!”混战中的程府护卫立即自报家门,袁氏部曲一听,立即加入战局。
刀剑碰撞声愈发强烈,贼匪败局已定,武婢们尖声呐喊,迎接胜利。
少商紧绷着的弦骤然断裂,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
对她而言,劫后余生没有快乐,没有庆幸,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惊惧。她艰难地喘息,止不住地吞咽口水,可喉头似是被堵上一般,就连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这样死去吧!
真的,
不想活了。
“少商!”袁慎一身血污,提剑冲进院内,他四处张望,寻找着少商的身影。
少商恍惚地睁开眼睛,是有人在叫自己吗?
“少商!你在哪?!”
又是一声叫喊,少商霎然意识清明起来。她连滚带爬,冲到了楼下,却在见到袁慎的时候止住了脚步,紧捂双唇。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怔怔地望着他染血的衣服。
“你别怕,这些不是我的血,我只是帮忙……”
话音未落,少商便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哎呀,脏!”
袁慎不想让少商染上这些肮脏的东西,但看少商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又心疼得紧。
他背过手往衣服上狠狠地擦了几下,才轻轻地拍着少商的后背,低下头温和地说道:
“别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