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是一片原始的平地,山路起起伏伏,拐出了十八道弯,植被枯萎,半坡上有一群黑白相间的羊群在啃草根,往上,大约在海拔3500米处有一座用木头搭起来的木屋,里面有些锅碗瓢盆,全都半新,看样子刚有人住过。
三天前,冷沦靳一行人经过乱石山,发现了这间屋子,预备当作之后的临时休憩所。
漂白的天地间,一个小黑点出现在高地上,它行动迟缓,每挪十几米要停下来好几分钟,身后拖拉着一片白,像把整座山压在背上。
雷伯恩一会儿觉得脚步悬浮,灵魂离地三尺,一会儿又觉得两腿沉重,乏得一步也走不动,他眉眼沾了雪,被嘴里吐出的气裹化了,睫毛沾得一片湿漉,又受尽了寒风,在冰天雪地里结成一绺一绺的,光是眨眼就很疼很涩。
他们是昨天下午从这片地方走上去的,深浅不一的脚印有些被风吹的雪覆盖了,有些还在,雷伯恩脸色苍白,目光绷紧,看清木门的一瞬间,所有神赐的力气从他身体里被抽丝剥茧般地收走,连推开的劲儿也使不出了。
道边的雪粒被狂风兜起,撒进了雷伯恩脖子里,冷得他战栗,更汹涌、更怕人的暴风雪快马加鞭,从远方向着小屋遮蒙下来,雷伯恩勉力仰头,天空飘起了鹅毛雪,落到颊边,像一只等比例放缩后的大手,又柔又小。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伸出一只手,雷伯恩一时不防,被手的主人拽了进去,正好躲过了今年第一场大雪。
艾萨克狠狠扳着斜坡松动的岩石,往下瞥了一眼,乌漆嘛黑的洞穴下面深不见底,奇险怪异的巉石张牙舞爪,间或凶险地从侧壁叉出一截,活人掉下去,不说到不到底,首先一定会被这些“暗穴里的刺客”戳成血窟窿。
他的对讲机没了,雷伯恩被风卷到了其他不明的地方,诡谲的人也不知所踪,冻结了的雪像一碗迎风抛来的粗砂,艾萨克吃了满嘴,“呸呸”吐了两下,还有些堵在了鼻腔,非常难受。
头顶传来踩雪的声音,一只皮靴从天而降,掀起了一阵混着土的黑雪,故意往下扬,接着踩上了艾萨克的手背。
“呃,咳咳咳!操他妈的……”艾萨克阴鸷地瞪着头顶的半狼人,身上的纨绔气质荡然无存,跟他所处的困境形成鲜明的反差,“科瑞恩手段不光彩到了这种地步,真让我作呕。”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出现在穴口,只露出半个脑袋,下身好像叫雪吞了,不屑一顾地说:“没用的阿西莫夫,你再怎么咒骂也没用,你那位金贵的哥哥正忙着跟其他家族政斗,北部又是苦寒的地界,他才不会为了你耽误功夫,至于你那个好首领,阳奉阴违的东西他也会来救?”他重重碾着鞋底,“呵,没人要的贱种也配谈论血统纯正的科瑞恩大人?”
“贱种?”艾萨克忍痛躲开上面射下来的光波,嘴角居然诡异地牵起了一丝微笑。
防护服里的蜥蜴顺着脊柱爬了上来,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艾萨克瞳孔猩红,攥住那个挑衅他的畜牲的脚腕,一拉一拽,跃上雪原的瞬间把这嘴不干净的东西送了下去,那家伙力量不及他,穴内发出一声惨叫,接着,艾萨克手臂一扫,迎面送了阵卷风给其他狼人。
“我遭人恨,也恨人,命运和亲缘没给我什么好脸色,我这个贱种不太会做事,下手重了记得提醒我,我会更重一点!”
死去的兽身被巨大的风雪掩埋,像沉入海底的软体动物,销声匿迹。
“艾萨克,你去死吧!”
“雷伯恩早知道你的龌龊事了,他能容你多久?!”
“一个私生子也想改头换面……”
一批杀完又一批,无穷无尽,像海水浮起的浪花。
绿鬣蜥的呼气声变急变重,艾萨克猛一回首,一条带利爪的手臂隔空划破面料,艾萨克背上立马多了三道扒皮见骨的血痕,那“死而复活”分支首领周身是血,缢住艾萨克脖子,十根狼爪陷进了他的肩膀,狞笑着把他往深坑里拖。
“艾萨克,下地狱去吧!”
烧着炭的木屋也没暖和到哪儿去,胜在能挡风、挡雪,门边简易的架子上有用作储备粮的密封罐头,在凄迷的暴风雪之夜,显得不止“将就”,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安慰。
“屋里的东西很齐全,连打火石都备了,生怕人死在这儿吗?”雷伯恩在火堆旁烤手,跟前坐了个煮水的手提壶,热了有好一会儿了。
他现在缓过来,嘴唇没原先那么紫了,两颊也添了丝红润,只是还很苍白,一副快脱水的模样。
冷沦靳熬了糖水,还没好,把毯子往他腿上一扔,带了点命令式的口吻说:“披上。”
雷伯恩反手扔回去,信口说:“天下最难还的债是人情债,我可不想背一箩筐回魔夜。”
冷沦靳眯了眯眼,说一不二地扔了回去:“从我把你拽进来以前这债就有了,披上。”
“冷沦先生怎么乱……”
“雷伯恩,你是小孩子吗,耍这种脾气?”
雷伯恩一愣,脱口而出:“我身上有雪,还湿着,脏……”
“披上,不然脱衣服出去。”冷沦靳一句话重复了三遍,直接上手把雷伯恩裹成了雅俗共赏的球。
雷伯恩:“……”
相识以来,雷伯恩第一次在这么狼狈的时刻捉襟见肘,不单被撞见,还猝不及防地收了一张“温情牌”,只是发牌的手段有些不合适,不听他的要脱衣服,还要诉诸暴力……着实不可思议。
不过毯子很软和,也很厚实,是里外加绒的羊毛制成,毯边儿还有精心编织的流苏,雷伯恩勾了会儿,冷沦靳把熬好的糖水给他,雷伯恩道了谢,慢慢喝完了。
冷沦靳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直到他最后一口下了肚,才过分“后知后觉”地问:“你跟艾萨克走散了?”
雷伯恩人在毯中,要伸出一只手才能喝完糖水,他之前脱了浇湿的外衣,只穿着假两件,胳膊肘叠了几道褶,露出一圈不怎么有肉的手腕,还很白。冷沦靳本来是望着他整个人的,没什么固定焦点,后来视线不知怎么下移了几寸,盯住了那儿。
灌过雪的领口让火一烘,好说不太舒服,雷伯恩好了伤疤忘了疼,解了两颗纽扣,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杯子,又是用反问来回答:“明知故问,冷沦先生也会玩这套?”
“你的对讲机呢?”
“坏了。”雷伯恩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看着小桌上七零八碎的小零件,“你的不也坏了?”
冷沦靳好似随口一问,难得没跟雷伯恩“耍擒拿”,只让他把杯子给他,冲洗完放回了小砧板上,朝门口的架子那儿走去,甚至礼节性地问他:“吃什么口味?”
兴许是真耗没了体力,雷伯恩乖乖问:“有什么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