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清晨等到日暮,再到夜半三更,直到迎来第二天的清晨,如此循环往复,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有些记不清了,有些却在灵魂深处都留下了刻痕,每天一睁眼,就是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窥伺一个人会上瘾,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衣角、他的腰、他的腿、他的脚腕、他走路时带过的风、他发丝飘出的香味……每一个细节,都令人深深着迷。
从一条扒开的门缝里观察这一切,尺度有点小,视线越往上越逼仄,不够看清他的脸,另外,还有两条漆着黄铜的铰链捍在门上,十分该死地履行着关押他的使命。
氧化后的油漆是一种感觉,麋集着他的快感又让他无限痛苦……有时是在长廊尽头,他一个人单独经过,有时是他跟一个白衣男人结伴而行,他们相处颇为自在如常,可以嘴对着耳朵说话,还可以谈笑风生,像是相见恨晚的知己。
他扭动着四肢,手指抠住门缝,血从指甲缝里渗出来,他拼命凑过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贪婪的凝视中目送他或他们远去。
雷伯恩,雷伯恩……
为什么?为什么你分给我的目光这么少?为什么不能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话,把手放在你的肩头,跟你诉诸一切?
为什么!
“谁在里面喊?”
这个声音……那旁边的一定是……
他撑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把门摔得哐哐作响。
“唔……我也不知道,人不是我弄来的,还得关几天装出点样子,他这样……需要我去慰问一下吗?”
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他过来了……
雷伯恩……
雷伯恩!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甩开稀碎的花瓶,带着满手、满脸的血,把张大后尽显可怖的眼贴了过去。
最下面是一双漆黑的皮鞋,往上是细瘦的脚踝和黑色的裤管,再往上……再往上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怎么会看不到?!不行,这不行……
雷伯恩,雷伯恩,雷伯恩!
“怎么?我往后退一点。”门外的人好像感知到了他的所思所想,往后退了几步,蹲下身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好好听……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他叫……
不,不,不!等一等,他还不能说,再来一次,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愚蠢拗口的名字!他得想一想,重新给自己取个更高雅、更和他相配的西式名字……
“怎么了,怎么看着我发呆?嗯?你是想问我叫什么?”雷伯恩笑了笑,“你不是知道吗?”
费尔德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眼底烧着炽热的火焰,快把雷伯恩整个人融化进去了。
“雷伯恩,记住这个名字,这是你将来要寻仇的对象,记下它,它会……”
记住了,他已经记住这个名字了……永远不会忘……
费尔德狂热地点着头,餐桌前的一杯葡萄酒泼到了身上,满眼的红色汁液顺着坐垫和椅子腿流到了台布上,掀起一片火红的浪潮。
看呐,就是这种红,他第一次见到雷伯恩的时候,就是这种红……
多么高贵的颜色,多么适配他……
“你为什么要撞头?上次也是这样……能跟我说句话吗?”
门外的人应该是嗅到了腥味儿,站在离门口十几米的地方,表情又看不清了,但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鲜明的、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厌恶,没说两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
这背影太决绝了……就是这样,他走了……
别走,别走!
雷伯恩别走!你不能走,回来看看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门里的人胡乱叫嚷着,额头上的血、门板上的液体稠得糊住了视线,引线一点燃,烧红了一片。
“怎么了?”白衣男人看情形不对,走过来问。
雷伯恩呕了一下,没吐出东西来:“没事,就是有点反胃。”
“去我的实验室,我给你拿药。”
白衣男人扶住他,两人一起走远,他一次头也没回。
去他妈的!雷伯恩,不准跟他走!不准!
“被无辜捉进魔窟,一下子失去了阳光、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时间、失去了亲朋、失去了正常的生活和作息,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夜里不敢闭眼,随时害怕殒命,到处是惶恐和不安,坐下来就会产生强烈的躯体化反应,像电击棍在亲吻皮肤……这感觉太痛苦了,你恨吗?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是谁?”
一双手从长条状的窄缝外伸过来,但并不靠近,在离着门板咫尺远停下来。
雷伯恩继续说:“我什么时候能逃脱这样的环境?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一切?该死的吸血鬼为什么要害我,我哪里做错了,认认真真讨生活的人凭什么受到这样的虐待?哪怕剥我的皮、吸我的血、吃我的肉,都好过暗无天日的精神折磨,这简直是炼狱,让人发疯的炼狱……”
“唔嗯唔唔唔……唔唔唔嗯……唔系唔……”
他发出抓狂般的嘶吼,喉咙里含糊不清,把能砸的、不能砸的全送给了上帝,四肢像长满了虱子,抓来挠去,每增生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就会淌出喑哑的怒火。
“发疯……发疯有用吗?会吸引来那个被黑衣人称为‘七爵’的家伙吗?他是什么头衔,吸血鬼里面的贵族?该死的,我要把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统统送到塔尔塔洛斯的深渊——”
“不,不!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只是想要你!雷伯恩,我只想要你!”
“别走,别走!雷伯恩!你是我的,你不能跟其他人走,也不能跟其他人接吻和上床!”
费尔德近乎狂乱地扫落所有的餐盘、酒水,汤汁糊住壁炉前毯,洇出来的形状像一只趴伏的凶兽。
“我不是野兽,我只是爱你,雷伯恩,我只是爱你!”
“我知道你不是怪物。”雷伯恩又一次蹲在他面前,说。
费尔德冲空气中的幻影说:“原谅我,我只是需要你……你上次只跟我聊了几句话,我太想你了,多跟我待一会儿,好吗?”
雷伯恩朝他伸出两根手指:“你需要我什么呢?变态的囚禁、假惺惺的安慰、难以触碰的肢体,还是口头说说的喜欢?给我遭人恨的厌恶,不好吗?”
“不对!不是口头说说,我是真心实意,我真的喜欢你——”
他竭力伸出舌苔,去舔他的手指。
雷伯恩收回了手,说:“你怎么不恨我?真是奇怪。”
“我不会恨你的,我不会恨你的雷伯恩……我爱你……如果你不爱我,那就恨我,你不能忘记我……”
雷伯恩倏地睁开眼,旁边传来玻璃器皿叮叮当当的响声,他揉着太阳穴,疲惫地问:“几点了?”
赫德森递过调好的薏米茶,说:“吵醒您了吗?现在是九点零八分,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