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闲庭第一反应是:什么玩意?
第二反应是:这小子魔怔了?
掷春殿是什么街边面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他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吗?突然说加入掷春殿是要做什么?
不过最后,他满心的疑虑都落在了一个问题上:为什么要把这话同他说?
庄惟慢吞吞地取出一封书信来,推给步唯,道:“这是掷春殿的人叫我给你的,他们让你做好准备了再看。”
听他此言,步唯心里莫名跳空了一拍,看着桌上薄薄的书信未有动作。
不知为何,他突然没那个勇气去看。
庄惟办完事后也陷入了沉默——仿佛沉默才该是他的常态。
片刻后,步唯刻意转移注意道:“你为何要加入掷春殿?”
庄惟低垂着眼帘,道:“……我想死得痛快点。”
步唯眨眨眼,道:“这和你加入掷春殿有什么关系吗?”
庄惟浅淡地看他一眼:“加入掷春殿的考核极为困难,说不定能死得快些。”
步唯腹诽道那不如直接找个柱子撞死来得快点,而庄惟明显也注意到了这点,略略移开视线道:“他们说……能帮我查到一些事。”
“如果我知道了那些事……说不定就会改主意了。”
步唯不置可否,不知是该指明庄惟这求死的决心不坚定还是感叹掷春殿搜罗情报的手段,不过本着良心他还是道:“那你加入掷春殿确实应当,寻到你想要的之后可千万别把死挂嘴边了。”
庄惟点了下头,又不吱声了。
步唯实在寻不出什么话题来,便只能硬着头皮去拆眼前的书信,嘴上不忘道:“虽然只相处短短一段时间,但我觉着你我有缘,将来一定还会……”
他话没说完,硬生生卡在了半道,庄惟察觉到空气似乎凝滞了下来,便不带表情地看向步唯——
下一刻,只见步唯猛地站起来,原先脸上带着的三分笑意彻底散了个干净,被惊惶和无措鸠占鹊巢。
他手指死死攥着那薄薄的一封信,将上面的几行字来回念了个遍,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庄惟抬眼看着他,步唯要将信纸盯穿了一样,不由自主地摇着头,然后“唰”地将信纸放下,一手捂着嘴默不作声,低垂的眉眼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骨节泛白,似乎想再度拿起那信纸读一遍,可没等搁在眼前便又把它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可怜的信纸被他来回蹂躏,险些连上面的字都要遭了殃。
步唯胸口大幅度起伏着,汲取不到空气般地头晕目眩。
他短促地看了眼庄惟,张了下嘴,没发出任何动静,轻咳了一声后才哑声道:“抱歉……失陪了。”
说罢,步唯便攥着那封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外头有些闷热,梅雨还尚在作威作福,转眼就是一场雨。
步唯步履蹒跚地走在小雨里,腿上还未好的伤口泛着灼烧般的疼痛——可他没那个心情去在意,胸口窒息的压抑感迟迟未变,他险些就要不能呼吸了。
那是步允的一封信。
倒不如说,是他三哥的绝笔信。
他那命比纸薄的三哥,终是没熬过夏日的暑气,急急匆匆地就撒手人寰了。
信是一月前写的,步允大抵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拖着病体一笔一划写下这封信,将自己知晓的一切都告知了步唯。
——阴雨繁多,常感疲乏,此间食而无味病而难医,恐此身顽疾沉疴再无见晴之日。惟有一幸,唯弟自在山水之乐,慰藉此身悲怆。
步唯踉跄一步,站定在急匆匆赶路避雨的商贩游人中间,木然地抬头看天。
步允信中所言,步平康野心勃勃,近年更是不满武安侯一爵位,还要手握重权方才罢休。步允劝阻无果,还被禁闭在了卧房内,不许再近政事半步。
然步婉一事已使太后与武安侯间有芥蒂,虽处于同一阵营,而罗氏一脉又如何肯心甘情愿助武安侯执掌大权——这其后有多少盘根错节,想想便心惊胆颤。
步平康却不以为意,他那股豪迈的江湖侠气用错了地方,以为朝堂也是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地方。仿佛在他眼里,罗大将军永远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大哥,与这些庙堂纠葛再无关。
——父亲性情耿直,放肆直言,遇事便发,绝非长久之计。然劝解多年,未尝一果,允心身俱劳矣。
步唯盯着天边翻卷的乌云,破天荒地笑了一声。
或许周缜他们说得没错……武安侯就是山匪之流,从来不应该游走于朝堂之上。
步唯知道他爹是什么样的,也曾经仰慕于他身上潇洒的江湖意气,可谁知多年后,那份该死的江湖气害死了他的两个手足。
步平康一意孤行惯了,从不会把旁人的劝解放在眼里。
步唯去看手中已经被打湿了的书信,步允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可寻掷春殿求得庇护。
掷春殿三个字已经被晕开了,步唯不知道步允是如何和掷春殿扯上关系的,而步允明显也不愿意解释其后的原委,只是表明在自己死后,这封信会由掷春殿交到自己手中。
——书不尽言,不忍告别。
——江湖路远,望唯弟万万自爱,珍重珍重。
珍重珍重。
步唯攥紧了纸张,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将信揣进了怀里,生怕雨水叫薄薄一张纸散了筋骨。
他眨了眨眼,雨水滑进了眼睛里,刺得他生疼。
步唯觉得自己这种时候应该哭,可眼泪也不肯听话,挤不出来一丁半点,全都憋闷在心口,险些让他窒息。
不,不对。
他用力闭了下眼,艰难地在潮湿的空气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