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系馆前的海报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俞枫晚驻足观看,A3大小的彩印纸上,"新生设计大赛"几个烫金大字下方,赫然印着时霁的作品缩略图。
"俞老师也觉得这个设计很特别吧?"
身后传来女学生的声音。俞枫晚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头。纸上的海滨图书馆设计确实令人惊艳——波浪形的屋顶结构与他五年前未建成的概念草图有七分相似,却在承重系统上做出了突破性改良。
"时霁学弟才大一呢,听说评委们争论了很久该不该给一等奖。"女生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崇拜,"最后陈教授说,天才不该被资历束缚。"
俞枫晚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海报边缘。时霁的作品就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既反射出他的设计灵魂,又折射出令人不安的创新光芒。
手机震动。消息来自林启:「文化中心竞标输了,秦世那混蛋拿了项目。你爸居然投了反对票!」
俞枫晚锁屏,抬头时恰好看见时霁从系馆走出来。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资料,被几个同学围着问问题。阳光穿过银杏叶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霁抬头,目光越过人群与俞枫晚相接。他嘴角勾起一个克制的微笑,用口型说了句"哥哥"。
俞枫晚转身就走。
"俞枫晚!"陈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好,找你有点事。"
办公室里,陈明远递给俞枫晚一杯咖啡。杯底沉着没化开的糖块,甜腻得让人皱眉。
"你弟弟很有天赋。"陈教授开门见山,"但太依赖对你的模仿。我想请你当他的指导老师。"
俞枫晚的咖啡杯重重磕在桌面上:"我没时间带本科生。"
"他不一样。"陈教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看这个。"
文件里是时霁的高中作品集。俞枫晚翻到第三页时手指一顿——那是他大四毕业设计的变体,但将原本封闭的几何结构改成了开放式布局,恰好解决了他当年被诟病的"缺乏互动性"问题。
"他改进了你的弱点。"陈教授意味深长地说,"就像专门研究过你的所有评价。"
俞枫晚后背渗出冷汗。这份作品完成时,时霁应该才上初中。
"每周指导一次,算教学任务量。"陈教授最后通牒,"明天下午三点,他会在工作室等你。"
走出办公室,俞枫晚在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下泛着青黑,自从时霁出现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他刚才在办公室看文件时的侧脸,拍摄角度明显来自窗外。
「哥哥皱眉的样子也很好看。——I」
俞枫晚拨通号码,对方立刻接听。
"好玩吗?"他压低声音,"偷拍,跟踪,私闯民宅?"
电话那头传来时霁的轻笑:"哥哥终于主动打给我了。"背景音里有风声,他应该还在校园某处,"那些照片只是练习。建筑系不是要培养观察力吗?"
"别再靠近我。"
"可陈教授说,明天开始你要当我的指导老师呢。"时霁的声音忽然靠近,俞枫晚猛地回头,发现他就站在洗手间门口,举着手机冲自己微笑,"请多指教啊,老师。"
时霁走近,伸手抹去俞枫晚下巴上的水珠。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素描铅笔的木屑气息。
"你的设计有问题。"俞枫晚突然说。
时霁瞳孔微缩:"什么问题?"
"过度解构。"俞枫晚推开他的手,"你拆解我的作品就像拆玩具,但建筑不是用来满足窥私欲的。"
时霁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灿烂:"那老师明天教我,怎么正确'进入'你的设计?"
俞枫晚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时霁又在画他了。
工作室里弥漫着咖啡和图纸的气息。林启瘫在沙发上,举着时霁的作品集大呼小叫:"这小孩是个天才!你看这个结构处理,完全不像大一新生!"
俞枫晚把外套甩在椅背上:"离他远点。"
"啊?"林启坐直身体,"你们兄弟关系这么差?"
"他不是我弟弟。"俞枫晚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壁纸变成了时霁在海边的照片,少年回头望着镜头,眼神直勾勾的像要穿透屏幕。
林启吹了声口哨:"哇哦,这是..."
俞枫晚立刻重启电脑:"病毒而已。"
"得了吧。"林启凑过来,"那孩子看你的眼神,连苏梦都注意到了。上次他来参观,你不在,他盯着你的咖啡杯看了足足五分钟。"
俞枫晚想起家里那个被舔过的杯子,胃部一阵抽搐。
"他精神不正常。"
林启大笑:"天才都有点怪癖。记得你大四做模型时,连续三天不睡觉就为了调整1毫米的误差?"
那不一样。俞枫晚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林启,时霁收集了他过去十年的所有资料?还是说他会在深夜站在床边凝视自己睡觉?
门铃响起。苏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俞总监,你弟弟来了!"
时霁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图纸和两杯咖啡。他今天把刘海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几分。
"林学长好。"他乖巧地打招呼,然后看向俞枫晚,"老师,我带了咖啡。美式不加糖,和你平时喝的一样。"
俞枫晚没接:"我不喝校外咖啡。"
"是从你们常去的那家买的。"时霁坚持道,眼神无辜,"我特意问了苏梦学姐你的口味。"
苏梦在一旁点头:"时霁学弟超用心的,还记了笔记呢。"
俞枫晚终于接过咖啡,杯套上果然用铅笔写着"美式/无糖/75℃"。这种被全方位研究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开始吧。"他径直走向会议室,"把你的设计理念讲清楚。"
接下来的两小时让俞枫晚如坐针毡。时霁的专业素养确实惊人,对建筑史和结构力学的理解远超同龄人。更可怕的是,他能精准指出俞枫晚每个作品的设计意图,甚至包括那些从未公开的初稿构思。
"这里原本是想用曲面玻璃对吗?"时霁指着屏幕上俞枫晚三年前的一个方案,"但后来改成了折线,因为预算限制。"
俞枫晚喉结滚动:"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啊。"时霁歪着头,"你所有过渡期设计都会保留原始痕迹。就像..."他忽然凑近,手指轻轻划过俞枫晚的太阳穴,"这里有一道很浅的疤,是六岁时摔在花岗岩台阶上留下的。"
会议室空气凝固了。林启和苏梦惊讶地看向俞枫晚。
"我...我好像有资料要整理。"苏梦迅速起身。
林启跟着站起来:"我去看看新来的3D打印机。"
门关上后,俞枫晚一把抓住时霁的手腕:"适可而止。"
"疼。"时霁小声说,但眼神兴奋,"哥哥的手好暖和。"
俞枫晚甩开他:"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时霁揉着手腕,"说真话也有错吗?那道疤在你右太阳穴往上两厘米处,长度1.7厘米,缝合了三针。你妈妈在日记里写——"
"闭嘴!"俞枫晚猛地站起来,图纸散落一地。他母亲去世后,日记本确实失踪了。
时霁蹲下来收拾图纸,后颈的脊椎骨在衬衫领口若隐若现。他轻声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那叫变态。"
"叫爱。"时霁纠正道,递过一张纸,"看看这个。"
纸上是一幅速写,俞枫晚在工作室低头画图的侧影,每个细节都精确到令人发指,连他左手小指上的墨水痕迹都没遗漏。右下角写着日期——是俞枫晚母亲去世那天。
"那天我在医院走廊看见你。"时霁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你坐在窗边,阳光把你整个人都照透了,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我画了二十七张草图才留住那个画面。"
俞枫晚想起母亲葬礼那天,他确实独自在走廊坐了许久。但那时时霁才多大?十五岁?
"你妈妈和我妈妈..."
"病友。"时霁打断他,"晚期癌症病房,307室。你妈妈靠窗,我妈妈靠门。"他忽然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这是第三次化疗后我割的,当时血流到病床下,你妈妈的拖鞋上。"
俞枫晚胸口发闷。他记得那双米色拖鞋,母亲最后的日子总是穿着它。
"够了。"他声音沙哑,"今天到此为止。"
时霁乖巧地收拾好东西,临走时却回头说:"对了,哥哥家的备用钥匙,物业已经换锁了。"他眨眨眼,"但我有别的办法进去。"
门关上后,俞枫晚在会议室呆坐了很久。电脑屏幕自动锁屏,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太阳穴上的疤痕隐约可见——那道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的伤痕。
下班时已是深夜。俞枫晚站在停车场深呼吸,秋夜的空气带着凉意。上车前,他习惯性检查了刹车和油门,确认没有异常才发动车子。
公寓电梯里,他遇见邻居老太太。
"俞先生,今天下午有个漂亮男孩来找你。"老太太笑眯眯地说,"说是你弟弟,帮你拿换洗衣物。我看他有你门卡就放行了。"
俞枫晚血液瞬间冻结。他冲到家门口,门锁完好无损,但一推开门就闻到了陌生的气息——柑橘混合着薄荷的清香。
客厅茶几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母亲早已遗失的合影。照片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母亲微笑的脸完好无损。
相框旁是一把手术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哥哥,我妈妈用这个割腕的。你说,用它划开皮肤时,会先感到痛,还是先看到血?」
主卧门虚掩着,透出一线灯光。俞枫晚抄起玄关的高尔夫球杆,缓缓推开门。
他的床单被换成了深蓝色——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颜色。床头柜上摆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烫金字已经斑驳,但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母亲的笔迹。
最可怕的是,墙上贴满了新的照片。不是偷拍,而是他童年时代的影像——婴儿时期在浴缸里哭闹,六岁生日摔伤额头,十岁在钢琴比赛获奖...有些甚至是家庭相册里都没有的私密瞬间。
"喜欢我的布置吗?"
时霁的声音从衣柜方向传来。他蜷缩在衣柜角落里,膝盖上放着素描本,身边散落着十几支用秃的铅笔。看起来已经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出去。"俞枫晚声音颤抖。
时霁合上素描本,慢悠悠地爬起来:"我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他抚摸着那本日记,"你妈妈写了很多关于我妈妈的事呢。"
"我说,出去!"
时霁反而走近一步:"你知道吗?你妈妈最后的日子,是我妈妈在照顾她。"他翻开日记某一页,"'清今天帮我擦了背,小霁画的向日葵真好看'。看,她叫我'小霁'呢。"
俞枫晚夺过日记本,那一页的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三天。他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对母女。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时霁歪着头,"他那时候已经和我妈妈在一起了哦。就在你妈妈病床隔壁的酒店,他们..."
"闭嘴!"俞枫晚一把揪住时霁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少年瘦削的身体像片落叶般轻飘飘的,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生气了?"时霁喘息着笑了,"那你知道我妈妈死后,你爸爸是怎么对我的吗?"他忽然抓住俞枫晚的手,按在自己锁骨下方的疤痕上,"这里,是他用烟头烫的。他说我太像妈妈了,看着碍眼。"
俞枫晚触电般缩回手。疤痕的触感凹凸不平,确实像烫伤。
"所以你就来纠缠我?"
"一开始是的。"时霁坦然承认,"我想报复。但后来..."他的手抚上俞枫晚的脸,"我发现我们才是同类。被抛弃的人,永远在建造又永远在破坏的人。"
俞枫晚后退一步,后腰撞上书桌。一个相框应声倒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时霁蹲下去捡,手指被玻璃划破也浑然不觉。他举起照片——是俞枫晚大学毕业时和母亲的合影。
"她真美。"时霁轻声说,血滴在相框上,"我妈妈常说,你妈妈是她见过最坚强的人。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