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零五分，姜浅柠抱着三本专业书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轻轻推开电子阅览室的玻璃门。室内冷气很足，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分散在各处。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程越——他穿着深蓝色毛衣，面前摊开着好几本外文期刊，右手边放着一杯已经见底的咖啡。

姜浅柠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他对面的座位："这里有人吗？"

程越抬头时明显怔了一下，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几秒："...没有。"

"谢谢。"姜浅柠自然地坐下，打开电脑和书本，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空位。她能感觉到程越的身体微微绷紧，呼吸节奏变快了。

接下来的四十七分钟里，姜浅柠全神贯注地查阅着关于难治性癫痫的论文，偶尔做笔记，完全没打扰程越。直到程越伸手去拿远处的一本期刊却够不着时，她才自然地帮他递过去。

"谢谢。"程越的声音很轻，右手接书时拇指在标题上停留了0.5秒。

"你在研究丙戊酸钠联合用药的增效方案？"姜浅柠指了指他正在阅读的论文标题。

程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课程需要。"

"这篇的对照组设置有问题。"姜浅柠翻开自己面前的最新一期《Epilepsia》，指向其中一页，"这篇多中心研究更有参考价值，他们对比了四种联合用药方案，发现拉莫三嗪+丙戊酸钠+小剂量托吡酯的组合，对耐药性癫痫的有效率达到58%。"

程越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期刊。姜浅柠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指节处有些发红——是频繁用酒精消毒的结果。

"这个组合...副作用明显吗？"他突然问道，声音比平时低沉。

姜浅柠眼睛一亮："主要是一过性头晕，比单用丙戊酸钠时的震颤好很多。"她顿了顿，"不过需要定期监测肝功能。"

程越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论文边缘。这次的道谢比之前自然了些："谢谢，这个数据...很有用。"

姜浅柠微笑着点点头，重新埋首于自己的论文。二十分钟后，当她再次抬头时，发现程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相遇的瞬间他迅速低头，但已经来不及掩饰了。

五点整，程越开始收拾东西。姜浅柠也合上电脑，装作巧合地同时起身。

"你也走？"她故作惊讶。

程越拎着背包的手紧了紧："...嗯。"

"一起吧，我正好要去基础医学楼。"姜浅柠轻松地说，仿佛完全不记得他最近绕路避开她的事。

秋日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程越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走路时目不斜视。路过一棵银杏树时，一阵风吹落金黄的叶子，有一片正好落在姜浅柠发间。

程越的脚步顿了一下，手指微微抬起又放下："你头发上..."

"嗯？"姜浅柠转头看他。

"没什么。"程越移开视线。

姜浅柠自己拨弄了下头发，银杏叶飘落在地。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基础医学楼前的岔路口。

"我往这边。"程越指了指西门方向。

姜浅柠笑了："我知道。"

程越的表情僵了一瞬，耳尖微微发红——他意识到自己的躲避路线已经被摸清了。他匆匆点头告别，大步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独。

"程越！"姜浅柠突然喊道。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那篇论文的随访数据还显示，"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坚持规范用药的患者，五年内发作频率平均降低47%。有些...甚至可以恢复到接近正常生活。"

程越的肩膀微微绷紧，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片刻的沉默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进展如何？"当晚，刘晓丽八卦地凑过来问。

姜浅柠看着手机——她下午给程越发的消息依然未读："至少...今天说了三句话。"

"哇哦，"刘晓丽夸张地鼓掌，"比上周进步200%。要不要奖励自己一杯奶茶？"

姜浅柠把脸埋进枕头里笑了："两杯。"

接下来的两周，姜浅柠的"偶遇计划"全面升级。根据刘晓丽从陈稳那里套来的情报，她精准出现在程越的每一个常去地点：

周二早晨七点，她在食堂"偶遇"买早餐的程越，顺手多拿了一盒他常喝的燕麦奶；

周四下午，她在校医院复诊区"偶遇"来做血药浓度检测的程越，恰好也带着同样的检测单（虽然她根本不需要）；

周六晚上，她甚至出现在程越常去的校外24小时自习室，安静地坐在角落直到凌晨两点，最后是程越坚持叫了出租车送她回校——全程零交流，但他把外套给了她。

"你这样真的值得吗？"某个深夜，刘晓丽看着刚回来的姜浅柠问道，"他甚至连话都不跟你说几句。"姜浅柠脱下还带着程越气息的外套，小心地挂起来："值得。"

"为什么？"刘晓丽不解，"他到底哪里好？"姜浅柠想了想："上周三中午，他在食堂看到一只流浪猫，偷偷把自己的鸡胸肉全喂给了它；上周五实验室水管爆了，他一个人留下来帮保洁阿姨拖地到晚上10点，并把阿姨送到车站；还有那次实验课..."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明明自己右手有伤，却坚持帮新生调整显微镜，一站就是两小时。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所以，我喜欢他那种近乎固执的责任感——明明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照顾，却偏要把自己燃烧成照亮别人的光。"

---

寒假来了，姜浅柠的房间里，暖气烘得书房有些燥热，她面前摊开的《神经药理学》下压着几张打印纸——程越近三个月的用药记录被她用荧光笔标得密密麻麻。当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时，她猛地合上教科书，膝盖撞到桌腿发出闷响。

"小柠？"妈妈端着果盘站在门口，猕猴桃切片上还凝着水珠，"你这两天怎么总锁门......"

姜浅柠用《系统解剖学》盖住露出半角的"丙戊酸钠血药浓度曲线"，喉头发紧："在、在预习大二的临床案例。"

妈妈放下果盘时，一枚草莓滚到桌沿。她弯腰去捡，突然顿住——被解剖图谱压着的纸页上，"患者C"三个字赫然在目，后面跟着一串她再熟悉不过的药名组合。

妈妈的指尖在纸页边缘停留了两秒。 "这个案例......"妈妈的声音很轻，像在斟酌每个字，"患者服用丙戊酸钠+拉莫三嗪+托吡酯？"

姜浅柠的钢笔在指间打滑，在桌布上划出蓝线："嗯，虚构的联合用药案例......"

"血药浓度38μg/ml？"妈妈突然指着某个数据，职业本能压过了疑虑，"这已经低于治疗窗了。"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的嗡鸣。

妈妈最终只是把草莓推到她面前："把猕猴桃也吃了，维生素C能缓解托吡酯导致的思维迟缓。"转身时又像想起什么，"对了，年三十去舅舅家，听说他们药企刚获批了新型抗癫痫药的临床试验。"

门关上后，姜浅柠发现妈妈"不小心"落下一本《临床用药速查手册》，翻开的页码正好是"抗癫痫药物相互作用"。

除夕夜，舅舅家餐厅，水晶吊灯的光晕里，糖醋鱼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姜浅柠低头拨弄碗里的糯米藕，糖丝在筷尖拉出细亮的线。

"小柠这学期又考了第一吧？"舅舅康源恩夹了块醉鸡给她，腕间的卡通手表在灯光下显得突兀——那是她小学送的礼物，早已停摆多年。

"遗传学98，神经解剖满分。"父亲姜志明抿了口黄酒，指节在杯壁敲出轻响。

舅妈端着饺子从厨房探身："老康你别光问成绩！"面粉沾在她脸颊，像初雪落在暖阳里，"咱们小柠这么水灵，追她的男生怕是要排到校门口？"

姜浅柠的筷子突然戳穿了藕孔，桂花糖浆汩汩渗出。

母亲放下汤勺，"叮"的一声脆响。"最近倒常见她查资料。"她目光掠过女儿泛红的耳尖，"全是神经药理学，上周还问我丙戊酸钠的联用方案。"

餐桌骤然安静。舅舅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酱油坠落在绣花桌布上。

"哦？"舅舅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对癫痫这么感兴趣？"

"课程案例。"姜浅柠的指甲陷入掌心。

母亲抽了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说是虚构患者。"她突然抬眼，"可我问血药浓度时，她连治疗窗下限都记得分毫不差。"

父亲的红酒杯停在唇边。

"NX-17项目投标正缺懂抗癫痫药的实习生。"舅舅突然笑道，鱼尾纹挤出精明的弧度，"暑假来舅舅实验室？"

母亲的手按在女儿膝头，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她得先通过基因检测课的考核。"转头对丈夫道，"志明，把你带来的普洱茶砖拆了吧，正好解腻..."

.........

书房虚掩的门缝里，断续飘来舅舅和父亲的对话："...林振华团队...的二期投标文件..."

姜浅柠的瓷勺撞上碗沿，"铮"的一声清鸣。舅妈笑着往她碗里添了个元宝饺："趁热吃，凉了伤胃。"

灯光下，母亲注视着她将饺子分成四瓣，忽然轻声说："小心烫。"

窗外烟花炸响，十二点的钟声准时敲响。所有人的笑容都完美得像是药盒上印刷的保质期标签。

---

林教授家，面粉在琴姨指间簌簌落下，饺子皮在她掌心转成完美的圆。

"月亮说剑桥下雪了。"

林教授举着平板电脑，屏幕里的林月裹着围巾，鼻尖冻得发红，"她实验室的英国佬居然没见过擀面杖！"

程越低头捏合饺子边缘，指腹沾着韭菜末。他捏的饺子总比琴姨的多三道褶——母亲生前教的。

"程程，露一手！"林月突然在屏幕里喊。

琴姨笑着递来擀面杖。程越手腕一抖，面团在案板上转出残影。林月在千里之外鼓掌时，他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老宅厨房，母亲的手覆在他手上："手腕要放松，像弹琶音一样......"

"吃药了没？"琴姨突然问。

饺子皮停在半空。程越望了眼挂钟——19:30，丙戊酸钠的固定时间。

他回到房间。打开带锁的书柜门，纸箱里，琴谱扉页写着"给程程，六岁生日快乐"。父亲的手表停在车祸那一刻：17:12，表盘裂纹像道闪电劈开数字。篮球奖杯底座有林月用马克笔画的鬼脸，旁边写着"MVP=Most Vital Presence（最重要的存在）"。

程越从上衣兜里拿出银杏叶标本，把带着体温的标本轻轻插入日记本，叶脉在台灯下宛如神经突触。

"小越？"琴姨的脚步声靠近。

他猛地合上箱子。药片在掌心泛着冷光，窗外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照亮床头嗡嗡震动的手机——

姜浅柠：[烟花照片]你吃饺子了吗？我舅妈包了酸菜油渣的，特别好吃！

光标在回复框闪烁良久，最终只留下"新年快乐"。

往下滑动，是过去半个月的对话：

1.15 姜浅柠：实验室小鼠的数据我整理好了，放你抽屉啦

程越：不在

1.22 姜浅柠：图书馆暖气坏了，你常坐的角落特别冷，记得多穿

程越：忙

烟花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游动。程越点开她昨天发的语音，姜浅柠的声音混着集市喧闹声涌出来："猜我在哪？医学院后门那个糖炒栗子摊！老板说认得你，你每次买都要求——"

录音戛然而止。他拇指悬在屏幕上，仿佛触碰的是她发语音时被冻红的耳尖。

药瓶在抽屉深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