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忽将药杵叩在青玉臼上:“若战马不必离故土,甜泉无须染血色呢?”
斛策转头望着阮云,愣了一瞬。
“姑娘非寻常医者。”他喉结滚动,肩伤灼如蚁噬,“若有一日……”
“若有一日,公子见漠北海棠开至康都朱雀街,可否容它们多绽三刻?”阮云忽引他掌心贴向窗棂冰花。
冰纹在她指尖融化,勾勒出两国边界的棘梁山轮廓。
斛策腕间银铃轻响,勾住她一缕青丝:“届时我赠姑娘——”
阮云莞尔一笑:“北翟最白的雪莲,种在棘梁山隘口开作百年不化的界碑。”
此后,天字阁药香不散。
却唯独少了那位素手剜钩的姑娘。
斛策时常见被她派来的那些姑娘倚窗捣药,偶尔问及,那些姑娘总说人不在。
于是他便将病骨囚在暖阁,数着阁外更漏,候一剂未至的当归。
老鸨曾向他叹道:“郎君这病气,怕是要浸透这楼。”
斛策只是摩挲着阮云用过的药箱,笑道:“且将杜康换成艾酒——年关前,总有人要来取诊金的。”
但年关已过,伊人依旧未至。
踏雪辞别那日,阁内炭火盆余烬未冷。
案头压着张未盖印的官凭,可通各州医馆。
老鸨捧着鎏金匣来叩门:“姑娘留话,公子左衽内衬缝了艾绒包,开春前莫要拆线。”
他策马出城时回望,怀中艾绒香混着海棠气,与肩疤一同烙进骨血。
“少将军。”
斛策的声音将阮云游走的神思拉回了现实。
美好的愿景终究未成为现实。
阮云看着对方:“何事?”
他望着阮云甲胄上跳动的寒光,忽笑:“少将军可知,北翟有种雪鹞,宁折翼也不肯离故土。”阮云指尖抚过腰间破甲箭,箭镞映出他眉间旧疤:“二皇子若想论禽鸟,本将可赠你《北境志异》。”
斛策心中一动,伸手便要去摸阮云秀发。
阮云闪身躲过。
斛策摸着指尖触感:“我要赠你北翟的朝霞。漠北的毡帐不需玄甲,牧羊时可见苍鹰逐日,种黍处能闻……”
“二皇子!”阮云佩剑铿然出鞘三寸,斩断他未尽之言。
“北境少将军的命魂系在三军虎符之上,三尺青锋尚在鞘中,岂容折戟沉沙。
二殿下若当真怜惜边关白骨,何不将狼首金刀熔作犁铧。
今朝愿以手中红缨作契,若殿下肯立血誓止戈,末将自当披甲作保——但若再犯我疆界半步,这杆饮过三千北翟血的红缨枪,定会替殿下把狼图腾,刻在幽州城外的招魂幡上!”
斛策出神地望着她,忽擒住她剑穗:“少将军审人的法子,倒像极了故人剜钩时的利落。”
更漏骤响,阮云红缨枪抵住他心口:“末将最后问一次,以清吏司郎中的胆量不敢做此等灭军之事,究竟是谁敢动此歪念。”
斛策握住枪头,任血染红玄甲纹路:“你既非她,何必管这局中人心肝喂了哪条豺狼?”
见少将军眼神坚定,斛策的眸光倏地凝在她玄铁护腕边缘,那里隐约透出一线凝霜的肌肤。
寒风卷着碎雪掠过红缨枪穗,他喉结滚动三遭,方哑着嗓子道:“手伸过来”。
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斛策心中一动——那明明是熟悉的触感。
旋即他垂眸以染血的甲尖划过她掌心,四道血痕渐次绽开,恰似那年药庐轩窗上,被月光割裂的海棠影。
……
北境·庆功宴
篝火将雪原烧出个赤红的窟窿,烤全羊的油脂滴落火堆,炸起星子般的金芒。
北境军赤着膀子击打蒙尘的战鼓,断矛插着敌将头盔在雪地里乱舞,酒气混着血腥气蒸腾如雾。
“饮胜!”璟宸玄氅曳过满地狼藉,朝众将士具备。
“饮胜!”明崑、闫双成和萧凛带领的几万将士共同举杯,声势破空。
忽有冷风劈开喧嚣,少将军着玄甲出现在众人面前,玄铁面具上的冰晶映着幽光。
“少将军来迟了。”璟宸踢翻酒坛,琥珀光泼湿阮云战靴。
“此酒名‘烬余欢’,当用敌酋颅骨盛饮——但孤特许你破例。”
阮云握杯的指节泛白,仰头饮尽。
“好!”众玄甲卫从未见过少将军饮酒,此乃第一次,顿感少将军豪气。
阮云将空酒杯捧于首前,大声道:“末将请释北翟二皇子归国!。”
喧嚣骤寂,萧凛手中羊腿坠入火堆,油脂爆出青烟。
璟宸原本带着笑影的脸瞬间结起寒霜。
良久,他缓缓道:“少将军和北翟二皇子私谈许久,这便是结论?”
他突然掷盏,鎏金杯撞碎在阮云护心镜上。
阮云岿然不动:“末将以为,北翟此战折损铁浮屠三万,将士受伤逾八万,十年难愈。斛策归去若能使漠北十八部离心,未必不是好事。”
“好个离心!”璟宸起身踏碎冰阶,俯身看着面具中的双眸,“不如少将军同去,教他们如何耕田织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萧凛一看气氛不对,猛然摔碎犀角杯,酒液泼湿少将军战靴:“逆子!北境军规第一条是什么?”
阮云玄甲撞上萧凛佩刀,面具下的嗓音淬着冰“忠君,守土,不议和。但今日末将谏言非为议和,是为诛心——敢问萧大将军,放任京都之人在军械上做手脚的‘忠君’,忠的是哪位君?”
萧凛刀鞘横扫,击飞她腰间破甲箭筒:“放肆!你当这北境大营有你说话的份?!”
璟宸斜倚狼皮王座坐下,抬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睨着眼看这对“父子”演戏。
他将酒杯放在案上,伸手懒散地鼓掌。
“好戏。萧大将军教子,倒比破敌阵更精彩。”
萧凛突然在璟宸面前抱拳下跪:“末将教子无方……但求殿下准臣——代子受刑!”
璟宸往嘴里丢进一粒葡萄,嚼了嚼,又吐出了葡萄籽。
然后缓缓道:“我倒是演什么呢,原来是一出父慈子孝。”
阮云再次抬头看着璟宸:“战争乃是无奈之举,若是能让两国休养生息,不失为一件好事啊殿下!”
璟宸眼中寒光愈发阴冷:“少将军前脚刚打了胜仗,后脚便要放人休养生息?信不信孤现在就可以将你吊在北境大营祭坛上。”
说到这里,已经有些醉酒的璟宸下意识去捕捉少将军眉眼当中的信息。
但他看到的竟是一双认真且沉着的眸子,那黑亮的眸子毫无惧色地盯着自己。
不知是否喝多了,璟宸竟然觉得这人眉眼中竟然还有那么两分像太子妃。
是了,有几日了,还没见过太子妃呢。
他索性拿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然后起身,慢悠悠地离开。
留下错愕的众人……
璟宸走到空旷处,看着夜空中悬挂的那一轮明月,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个不知礼数的女人。
忽然鬼使神差地回头跟闫双成说:“闫大夫,想办法给我房间里添些海棠花味的熏香,去去这寒地的苦气。”
闫双成内心错愕——太子不是最不喜海棠花的味道么。
这边境苦寒之地,要去哪里给这位太子爷弄指定的熏香哦。
旋即又想到了那日在少将军营帐当中的味道。
少将军那儿似乎有海棠花味的熏香?
太子爷这是什么品位?
……
鎏金香球漏出袅袅残烟,海棠香缠着龙涎,一寸寸浸透锦帐。
璟宸昏沉间翻了个身,掌心触到冷衾。
冷衾间似有温痕,他蜷起指节虚握,却只抓到一缕将散未散的药香。
这触感与四岁时母后榻前垂落的帕子重叠——那时他跪着捡起的丝帕,也这般从指缝滑走了最后一缕暖意。
他起身,玄色寝衣沾着酒渍,循着记忆里那缕清甜,踉跄撞开营帐。
顺着清冷的月色和记忆中的药香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在太子妃的帐前立足。
他歪着脑袋嗅了嗅,赤足踩碎帐外结霜的忍冬藤,十指在帐帘抓出褶皱,最终却用额头抵着门柱低笑:“这北境大营不简单,连一扇门都敢拦孤?”
话音未落整个人栽进内室。
“哗啦!”
药碾滚落脚边,阮云半褪的软甲搭在翡翠屏风上,雪白中衣松松系着,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颈子。
“殿下?”
她顺势扯过狐裘掩住肩头,看着璟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掉进自己的房间。
璟宸看了阮云一眼,似在寻觅什么。
良久,嘴角噙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跌跌撞撞朝卧榻的方向走去。
然后一头栽进锦衾,嘴里喃喃道:“太子妃夜里……咳咳……倒勤勉。……这里的药香味……好闻。”
阮云福身,问道璟宸身浓烈的酒味:“殿下谬赞。红袖,去给殿下泡一壶醒酒茶来。”
红袖放下手中的药材,福礼道:“是。”
璟宸看着阮云忽然笑了笑,道:“孤没有喝醉,只是闻到你这里药味。”
阮云道:“是。”
莫不是方才在庆功宴上,说的要放对方一马的事,真的气到他了?
璟宸喃喃道:“太子妃、你过来。”
阮云应声靠近:“殿下何事?”
璟宸却忽然没了回应。
“殿下?殿下?”阮云一边轻声叫着璟宸,一边对璟宸仔细观察了一番。
他闭着双眼,鸦羽长睫垂落,凌厉的眉骨化作水墨画里晕开的远山。
那张被冰刃反复雕琢过的面容,苍白到能看见颈侧淡青脉络随呼吸起伏,偏生两片薄唇缀着红,仿佛寒潭里突然迸出的红火。
阮云心中暗叹一声,还真是“颜值有理”,这会子竟然也是能理解他方才在庆功宴上的强势了——他不愿再牺牲北境的将士,也不相信北翟会守信诺。
璟宸忽然睁开眼睛看着阮云:“太子妃?你来找孤有何事么?”
阮云企图讲道理:“殿下,是您来了我的营帐。”
璟宸蹙眉:“哦……那你在干什么?”
“臣妾在做雪莲膏。”
“若嫌孤碍事……”璟宸忽睁了睁眼,眸底映着跃动的药炉火,“红袖,再取床衾被来,为太子妃……打个地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