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营的几个人,最初本是为了潜伏所备。赵晚亭带得不多,虽然暗杀是一把好手,可正面与严阵以待的精锐撞见,也有束手就擒的分儿。尽管顽强抵抗,究竟势单力薄,轻易就被拿了下来。赵晚亭被押下去时,眼中还满是迷惑不解。待到他在牢中关上两天,头脑冷静下来,想必就能想通了。
山坡下,曲靖军与“罗苴子”尚在奋战。曲靖军训练有素,短暂的慌乱过后,随即恢复了纪律性,将“罗苴子”被切割分散成各个小部包围住,盾牌在前格挡,长矛在后戳刺,逐个消灭,已然是稳居上风。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大获全胜。
苏逾白一行人正在山上观望,忽然听得身后有簌簌声响。紫衣翩然而过,眼前一花,贞戚戚已然站在跟前。
她面上冷笑,嘴唇气得发白:“我说怎么气味这样难闻。老王八和臭狐狸,原来是蛇鼠一窝,骚到一块儿去了。”
沐南春唯恐苏逾白还以为他们有所勾结,抢先开口:“南诏妖女,如今你败局已定,不束手就擒,还敢言出不逊,可真是嫌命太长了。”
贞戚戚哼了一声,双臂翻卷若水袖,霎时间便把住两名将士的脖颈,手背青筋爆出,两人脸孔顿时就紫涨了:“嫌命太长?要我说,嫌命太长的,可是你们。这些连兔子都不敢杀的泥塑木偶,就能吓得住老娘不成?”
她出手突然,两个汉子舌头都吐出来了,却一声也不求饶,手臂向上,分别扼住贞戚戚的左右两臂,默不作声地挣扎。沐南春暗自骇然,周围的将士当即拔剑出鞘,雪亮利刃将她对准。
苏逾白沉吟片刻,和缓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哪有那么多说不开的纠葛,值得去鱼死网破?”
贞戚戚瞧着他,忽而展露笑颜,甜甜说:“那老匹夫方才叫你给他一条路走,你倒是爽快。如今你叫奴家不必鱼死网破,那奴家也求你给一条路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老匹夫那样好说话,几千精兵说送就送了。汉人的皇帝是谁来做都不打紧,可却不准牵涉到我们南诏人。不管你动什么歪脑筋,要是死了一个‘罗苴子’,奴家都是不依。”
她手臂又收紧几分:“不然,就是即刻血溅当场。诸位都是要做大事的人物,奴家贱命一条,换了也不可惜。”
沐南春急忙插嘴:“苏大人,这妖女满口不尽不实,断不能信。”
苏逾白恍若未闻,轻声:“你先把无辜人等放下。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贞戚戚与他对了一瞬目光,眼神里分明在仔细思量,片刻后,爽快地松了手:“大人请讲。”
两个死里逃生的士兵呸呸吐着血水。“我若不伤你性命,将这五百罗苴子也放归南疆,将南诏一带重新划与贞氏统率,你可愿意?”
“听着倒是不赖,条件呢?”
“自此之后,再无南诏国,”苏逾白道,“只有朝廷的南诏府。贞氏仍可在故国发号施令,但不得假以王权,而需以朝廷都护使的名义来统率。各地归属你们的部族,也需得移风易俗。习汉语,穿汉服,按岁纳贡。”
沐南春在旁听着,暗暗称赞。南蛮部落不听汉人指挥,虚设官职也无用。可如此施以教化,不出三代,定能顺服人心。彼时再行化归,必有不同。虽然见效迟缓了些,却是长久稳固的法子,若施行得当,可保南疆百年无忧。
这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贞戚戚未必不知道这些。面上浮起不置可否的笑意,先反问道:“你真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说动皇上做这样的事?”
“事关重大,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苏逾白避而不谈,“为表诚意,便先叫双方各自罢手,待到将‘罗苴子’放归南疆,再行商议也不迟。”
他先让了一步,与贞戚戚有百利而无一害。她即刻便应:“我倒是没意见。”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沐南春,“却不知沐大人意下如何?”
抓了又放。是眼看便能大获全胜,偏偏要纵虎归山。明摆着苏统领对他沐南春放心不下,要用“罗苴子”来牵制曲靖军。沐南春心中大不情愿,不得不道:“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自然是极好。”
计议已定。贞戚戚与向里虎便下去约束士兵。向里虎先前还忧虑“罗苴子”全无纪律,杀到性起,便不会那样善罢甘休。然而贞戚戚在她的人里极有威信,小小年纪,一句话吩咐下去,便能叫那些膀大腰圆的男人偃旗息鼓,个个听命。向里虎不经意看过去,只觉得那些“罗苴子”瞧她的神色,都带着畏惧之情,似乎对她十分害怕,不由得暗暗纳罕。
他将军队整列归营,再吩咐随军大夫来为伤兵医治。出来再看时,“罗苴子”竟然还聚在平地上。一人跪伏于地,仔细看时,竟然正是那个高大蛮人,跪着时都几乎和贞戚戚一般高。
他昨天先用赤脚踩酒,今日更是在营前撒尿,又是第一个砍断军旗,挥刀冲杀的人。如此桀骜不驯,如今在贞戚戚面前,却比一头老牛更顺从,面孔低垂,几乎陷到泥地里去。贞戚戚朗声说了几句话,他身躯顿时颤抖起来。矮墩墩的首领站在一旁,面露不忍之色。只见女孩那一双纤纤素手按在他粗壮的脖颈上,便似一片白玉贴在老树干上,轻轻地一转一扭,已经将那汉子脑袋给旋了下来,轻巧地放在一旁。
那无头尸身四肢抽搐,血一股一股流出来。贞戚戚双手合十,在旁边跪了一跪,念了一段经文,拽住那颅顶上的毛发,将脑袋拎起来。回眸看见向里虎,向他抛了个媚眼儿。
向里虎打了个哆嗦,斜过脸去,跟着她身后回到山坡。见她把头颅往苏逾白面前一扔,青草地上滚出一道血痕。道:“此乃罪魁祸首,违背军法,惹出这场祸事来。奴家已经要了他的首级,来替苏大人压惊。”
苏逾白在上面,将她的一番把戏都看得彻底。有意无意道:“他们很听你的话。想来因为你身份尊贵的缘故?”
贞戚戚捂着嘴巴,吃吃笑着:“苏大人再猜一猜?”
“那定是为了你武功高强,人人都打不过你。”苏逾白一本正经道。
贞戚戚摇头,指着地上的人头,笑道:“这是我们族里有名的大力士,我可不敢与他交手。可他却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能碰我。只因为他稍有反抗的念头,国师大人便要狠狠地诅咒他,叫他灵魂永堕地狱,受尽酷刑一万年,轮回百世,世世入畜生道。只要这么一想,便觉得还是顺从我好些。”
苏逾白素来知南疆以妖神邪术迷人心智,鼓吹因果报应,又以死后种种来恫吓,以笼络一批忠心不二的教众为自己卖命。倒也不怎么诧异:“这国师待你很好。”
“当然,”贞戚戚骄傲道,“我可是阿里教派的转世龙女。十二岁时,就已将身和灵都献给了教众。龙与佛借国师大人之精与我诞下两名神子,他怎么可能不护着我?”
向里虎狠狠吃了一惊,总算明白她这近乎腐烂的美艳从何而来。贞戚戚瞧着不过是及笄之年,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再瞧她那饱满丰腴的□□时,似乎便有了些别的含义。苏逾白沉默片刻,讥讽的意味倒要大一些:“我倒奇怪,你哥哥怎么不护着你,反叫你受那老头子的糟践。”
贞戚戚睁大眼睛:“老头子?寻绮罗国师正当壮年,又十分英俊,不知有多少女教众想要和他诞育神嗣,我既然是其中之一,哥哥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谈得上糟践一说?莫非你也嫉妒我是女儿身,所以才能承受佛祖的雨露?”
苏逾白一阵无语。看着她既残忍,又天真的美丽面孔,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然而他已然接手了一堆烂摊子,如何有能力干涉南诏内部的纠葛。只是道:“如此说来,先前商议之事,除了要经过你兄长的首肯,还需要这国师同意喽?”
贞戚戚抿嘴笑道:“不错。”她悄悄道,“你既然已经答应放了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如今倒不怕你反悔。不妨提前告诉你,你说的这条件,即使我和哥哥都能接受,国师大人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所谓南诏国变作南诏府,又叫族人都学你们讲话,读你们的书,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此话一出,听到的人都是震惊了。沐南春当即喊道:“苏大人,这丫头一张嘴就是在骗人,还留她性命做什么?直接便杀了吧?”
苏逾白摇摇头:“无妨。若有机会,我倒乐意与这位国师会上一会。他如今又在哪儿?”
贞戚戚漫不经心道:“寻绮罗大人和哥哥已经出去啦,说是要参加什么武林大会?”她偏过脸来,端详着苏逾白的神色,“你知道这桩事?好不好玩儿?我武功不好,他们不让我去凑这个热闹。”
“他们两个武功便很好吗?”
“我的武功就是寻绮罗大人教的,他胜过我百倍,又有神佛护佑,就是放眼整个天下,也寻不到一个敌手,”贞戚戚语气十分笃定,“哥哥的话……”她忽然住了嘴,“嘻嘻,你想套我话。我可不能再说啦。”
贞戚戚身手已然如此了得,对那妖僧却这样推崇,那这位国师也有些真本事。想想这一路走来,若谈到武功天下第一,少说也听过两三个了。不得不感慨江湖果真英雄辈出,草莽之人,也不可小觑。今年的武林大会,一定十分精彩。倘若能纠集这些好汉为我所用,肖岸之流也不足为惧。
不过倘若毕竟是倘若,内政与江湖究竟不同,这样好的事,自然也只能在梦里发生。
这会儿功夫,曲靖军士已经从另一侧砍伐林木,清出一条小道来。请苏逾白,沐南春等人先行回城。贞戚戚厚着脸皮,一屁股就坐上了马车。沐南春没好气地爬上去,苏逾白向后指了指被押住的俘虏:“将他们也带回去。”
沐南春伸出头往外看,这才发觉其中一位竟然是自己的二管家,不禁吃惊:“苏统领,这些人是……”
“是肖岸的细作,”苏逾白答,“先押进府中,我会亲自来审讯。”
回到沐府时,一眼就看见乐佚游在府门口金字大匾下相候,苗邈隐身在一盆文竹后。她坐着轮椅,手扶在那湿漉漉的大青石狮子上,神情焦灼,向街道外张望时,发丝就被细雨中的凉风吹得扬起,在阴云下显得脸格外青白。苏逾白心中一暖,随即想到自己是将赵晚亭给捉了回来,顿时心虚,偏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沐南春偏偏还坐在他旁边,看见乐佚游时,满面笑容,举手与她致意。苏逾白暗中痛骂,再抬头时,只见红漆雕花柱后闪过蓝色衣角,苗邈发出啪嗒啪嗒地踩水声,乐佚游已经被推着走远了。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明白她是生气了。
他来不及去解释,况且也没有什么需要说明。当正邪皆言之有理,阵营均不分黑白,人世间唯一的自由,就是各自出于本心,选择立场,为它殚精竭虑,无所不为,直至脂膏燃尽,烛灭人亡。
“先去见一见那几个奸细。”
向里虎应是,车子直接拐了一个弯儿,没进沐府,往旁边的官府刑堂里去。刚下车,就有几个狱卒慌忙跑过来,向里虎听着听着,脸色就不好了。匆匆来报:“小的们一时不察,刚将他们下到牢里,居然叫人都服毒自尽了。”
苏逾白沉下脸:“全死了?”
向里虎急忙道:“还剩那二管家,小人这就将他提上来?”
他之前被派去炸山,如今见了苏逾白,总有些亏心,所以分外谨慎。苏逾白道:“不必,直接去监里瞧他吧。”
沐南春听说要下到监里,面露难色,他知道苏逾白老本行是做什么的。当即苦哈哈道:“大人,下官见血就晕,还是先回去吧?”
苏逾白点头允了,又见贞戚戚在一旁兴致勃勃,探头探脑:“把这小姑娘也带走。”
贞戚戚撅起嘴来,还没说话,见人已经进去了,只得作罢。
向里虎在前引路,下了两层,终于到了地牢里。里头空气沉闷潮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长长的甬道异常昏暗,两侧灯架上放着烛火,照着人影乱晃。
曲靖的大狱显然没怎么用过,牢房空荡荡的没有人,里头也还算干净。进去时碰见两个还没撤干净的差役,一头一尾抬着一裹稻草卷,匆匆忙忙地跑过去,草席里头露出一绺黑发。
向里虎指着道:“这就是刚才服毒的细作之一了,小人打算将他们的尸体扔去乱葬岗喂狗,头枭下来,一个个挂在城门楼上,以儆效尤。”
到了最里头,已经清出一个单间来。里头闷热难耐,闻着有淡淡的血味。边角点个火炉,燃着暗红的光,铁器在里边烤得发金。赵晚亭上身剥光了,绑在柱子上。已经被轻轻上了点刑,皮鞭抽过一顿,身上鲜血淋漓。旁边陈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具,苏逾白草草扫过一通,无非烙铁,剥皮架,钉床,拔舌钳之流。虽然没瞧见什么新鲜玩意儿,他还是指着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圈,问:“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