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不比上京,不是什么新奇玩意都有的。
可谈孙氏七十大寿,谈启忠和瑛娘安排得极其周全妥当,完全不输京城富裕人家,惹得同龄老人羡慕不已。
“襄王世子,送众仙祝寿图一副。”
礼物平常,带上了襄王世子的名号,就显得这礼尤为珍贵。
杜笙顿时变了脸:“怎会这样巧?”
谈怀玉不甚在意:“送礼无非宝器字画,我也不是跟世子送相同物件。”
“话是这么说。可方才与族中人大致确认了各家贺礼,除了我们,其余并无送贺寿图的。”杜笙一顿,“襄王世子来得突然,本就猜测与我们多少有些关系。如此一来,邻里乡亲只怕是要说闲话。”
的确有点巧,落在有心人眼中,还不知要如何编排呢。
谈怀玉目光掠过上方笑容和煦的瑛娘,心里快速盘算着如何避嫌:“姨娘,此刻来不及换礼。要不直接在礼单上添上怀安的名字?”
“那幅金丝百寿图你花了不少心思。怀安一没出钱,二没出力。怎能抢你风光?”
“姐弟之间,何谈‘抢’字?”谈怀玉轻声笑道,“说来惭愧,那幅百寿图并非我亲手所绣,乃是我花钱请绣娘连夜赶制出来。而我如今手中钱财皆来自父亲。既是一家人,就没有分别。”
“你总是这么能说会道,让人找不出错来。”杜笙无奈叹气,拿出一包碎银子递给贴身婢女。“先按怀玉说的办,记着让报礼的小厮放机灵些。”
不多时,就听小厮高声道。
“孙辈谈怀玉、谈怀安,同献上百年人参一支、金丝百寿图一幅。”
果然,席间有人小声私语,就连正中满头银霜的谈孙氏都将目光落在谈怀玉身上。怀玉装作不知,随杜笙起身,含笑朝老夫人说了些漂亮话。
好在宾客皆被愈加洪亮的报礼声吸引,暂时无人纠结于此。
但上方的瑛娘双手在暗处不自觉紧攥。
那小妮子相约和襄王世子同送贺寿图,还假意带上谈怀安避嫌。生怕别人不知他们的奸情,正上赶着骑在她们头上一个劲地炫耀!
“怎么不见怀璎?”
瑛娘骤然回神:“母亲,怀璎今晨淋雨着凉,头痛得厉害,我想着清晨已在里屋跟母亲拜了寿,就做主让她离了席。此刻已是服药睡下了吧。”
“她真是愈发不知礼数了。”身旁谈启忠皱眉,“今日寿宴,怎么能提前回屋?”
“怀璎向来有事强撑,想必实在是痛得不行才会出此下策。若是再吹上一会儿夜风,恐怕会落下病根。”谈孙氏将杯盏搁回桌案,“你呀,总是对你的子女太过苛刻。”
“母亲教训的是。”
“母亲心慈。”瑛娘起身接过婢女手中长寿面,恭敬将其放到老夫人面前的桌案上。“待明儿,等怀璎病好了,再让她向母亲好好赔罪。”
上有欢声笑语一片,下有花旦在台上咿咿呀呀清唱戏曲。
谈怀玉觉着有些无趣,见宾客陆续离席,也跟着起了身。
即便已是仲春,依旧是夜凉如水。
老宅内院错综复杂,偏偏她图方便,寻了一处鲜少有人知道的捷径。刚行至无人处,但见一人踉踉跄跄朝她走来。
“玉表妹。”宋弘策喝红了脸,脚步虚浮,“可要、表哥送你回去?”
“多谢表哥好意。”
“既然是……好意,那就、就要接受。”
他伸出手来,欲牵谈怀玉,却被她灵巧地避开了。
“你!”青琐气极,就要发作。
谈怀玉一把拉住青琐手腕,拖着青琐继续赶路。她身上像有糖胶黏着,余光见身后黑影定住不动,心中不由一松。
“小姐真不该拦我。”青琐翻了个白眼,“像这种人,上去甩一巴掌就老实了。”
“左右过两日便要离开徽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就忍。”谈怀玉思绪纷乱起来。经过短暂的相处,她对宋弘策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按理来说,下午那般情景,依他的自负,是断然不会再来骚扰。纵有酒壮怂人胆,也不至于此。
正凝神想着,一阵劲风袭来,吓得青琐一声尖叫。
原是一身夜行衣的崔吉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谈怀玉眸光一怔,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后有些尴尬。
“小姐,东南处的阳善苑有几人频繁进出,话中隐隐提及小姐,像是在暗中谋划。”
阳善苑一向是宾客夜宿之地,而她的厢房与杜笙紧挨,落在正北的仪园。话中提及她,想来应该是一些闲言碎语。
“我会多加小心。”
崔吉点头正欲退下,忽然被怀玉叫住。
“今后非我传令或有要事,不得随意出现在我的面前。”谈怀玉觉着语气有些凉薄,又拿出袖中哨笛指着它说,“用它联系。”
他不问缘由,眼中仅是惊诧一瞬。恭敬领命后,飞身登上了高墙,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厢房,谈怀玉惴惴不安,越想越不对劲。且不说种种怪异,就单单下午与福伯说过话后,就不见谈怀璎的身影,而她不像是无故缺席之人。
怀玉皱眉沉思之后,问:“青琐,随行中有匕首之类防身的小物件吗?”
“小姐,你要那东西做什么?”青琐附耳悄声道,“匕首是没有的,不过我记得好像有下元用过的袖箭。”
“尽快帮我寻来。”她叮嘱道,“仔细些,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上回使用后,谈洵武嫌它射程不远,又是单发,特命工匠改造成杀伤力极强的梅花袖箭。
待青琐取来后,谈怀玉检查了一番,将它小心绑上小臂,特意换上宽大的寝衣。
“小姐,要不要唤人整夜守着?”青琐眼神四处游离,不停扫视周围。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可此刻,她想永除后患。
“打草惊蛇,不好。”怀玉摇头,“如果真有这一回事,我猜他们大约是不敢伤我性命。”
她垂眸瞧着盆中自己心事重重的倒影,脑中灵光一现,急急用清水打湿部分薄被掩住口鼻。
“但愿只是我想得太多。”
*
墨色沉沉,四周静得可怕。
怀玉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梦中感觉身子一轻,像是被人裹着被子抗了起来。
她忽地就醒了。
想睁眼一探究竟,却发现眼皮黏住般动弹不得。只好心中默默数着步数,辨别方位。等那人把她放到硬木板上,大致算出自己正好处在阳善苑。
便听依稀有两人对话。
“什么时候到?”
“说是在醒酒,想必就快了。”一人低声笑得刺耳,“真是讲究,睡个女人,还要搞那么多花名堂。”
“你别说,这小妮子长得不错,身上又软。如果不是上头那人交代了,我早就想……”另一人吃痛,“大冬哥,你打我做什么?”
“这妮子有点身世,可不是你我能招惹的。”那个叫大冬哥的人恶狠狠地告诫。
“行吧。”其中一人有点不耐烦,“他究竟还要多久?万一中途醒来怎么办?”
“不可能。”大冬哥极其肯定,“这妮子睡得熟,方才进去,那张薄被上全是她的口水。而且我药下得重,不到明日,她绝不可能会醒来。”
……
一阵风来,两人开门出去了。
谈怀玉发现双手似乎能动,用手指摸索绑在上臂的袖箭,在触及冰冷的金属后,心中一喜。于是手腕微动,试着将袖箭对准自己的小腿,避开要害,狠下心来,轻轻拨动蝴蝶片。
一支暗箭瞬间插到左腿。
怀玉猛地睁开双眼,身上顿时冷汗淋漓,当即恢复了知觉。多亏了下的迷药重,她才没能叫出声来,否则此刻早已惊动门外两人。
四处寂静,屋里仅有一处木制床板,就连唯一的窗户都被封死,没有了烛火与月光,像极一个四四方方的棺材。
她手中有暗器,当然可以趁门外两人不备射伤他们。但这样一来,她就不能抓到罪魁祸首。
谈怀玉用薄被遮住微微流血的小腿,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静候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似乎传来异响。
“玉表妹还睡着?”
“宋公子,不要叫得这样生疏。今晚一过,那小妮子就是你的妻。”一人尖声拍着马屁。
“多嘴。”宋弘策话中含笑,“赏赐姑母已经安排好了,去取吧。”
两人匆匆离去,宋弘策迟疑几息,最终带着夜风推门而入。
“啊!”他吃痛转身,惊讶地看着右腿的暗箭。“你,竟然醒了?”
“你很失望?”
“醒了正好,免得待会儿人来了瞧见你睡在那里不省人事,还猜测是我们给你下了药。”他慢慢适应黑暗,隐约见谈怀玉在床上强撑身子,猜测她药效未退,温声劝说,“还是别费力了。倘若我闹起来惊动外宾,你不仅会落得一个荡|妇的名声,就连整个谈家都会因你而受累。”
半晌没听床上人开口,只当她用完暗器又服了软,于是跛着脚步步逼近。
“此事后,你虽然名声受损,但你只要听话给我们宋家添下一男半女,我保证今后只会对你一人好……”
宋弘策离她一步之遥,欲伸出手轻抚她的黑发,忽觉左腿刺痛伴随一阵天旋地转,正想高声呼叫,却发现自己被谈怀玉用着湿润的薄被死死捂住嘴巴。
身下人渐渐没了挣扎,怀玉探了探他的心跳,确认只是晕了过去。
心中由衷感谢那两人药下得重,这才使这沾了水的薄被上残存几分药性。
她拔掉他腿上两根暗箭,撕开里衣稍微给他止了止血,然后拖着薄被慢慢挪到门后,等待首位看戏的嘉宾出场。
片刻,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人先是贴耳偷听,似乎没听见屋内动静,轻笑一声就推开了木门。
“怎么回事?”瑛娘向前几步,见宋弘策和衣躺在床上,正暗道奇怪,腰后却突然惊痛。她登时尖叫,刚一回头,就被谈怀玉劈头盖脸地用湿答答的被子捂住了嘴巴。
几息之后,她见瑛娘晕了过去,接着收回暗箭,用方才的布条给瑛娘擦了擦血迹。把她拖到床板上,把沾了血的布条随意一扔。
满屋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怀玉皱眉捂住口鼻,擦了擦额上冷汗,拖着伤腿打开门。
惨白的月光适时洒落下来。
“想要生米煮成熟饭,没了水和米怎么行?”
她靠着木柱借力,缓了几息后吹响哨笛。待崔吉匆匆赶来,身边的屋子恰好传来有人惊醒的动静。
“带我走。”
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