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梧在陈聿笙回家换鞋的时候看到他鞋上明显的鞋印,想蹲下帮他擦干净,被陈聿笙一把拉住。
“在学校不小心弄的,我来擦吧。”陈聿笙说着,已经从付梧手里接过湿巾纸,蹲下擦干净鞋面。
付梧看着他毛绒绒的头发,一直看到他站起来。
“晚上还上班吗?”陈聿笙接过他脱下的外套,自然而然的挂在衣架上,转身进厨房开始做饭。
付梧接了杯水,边喝边进厨房帮忙:“不去了,老板给我放假了。”
案板上切好的上海青整整齐齐地摆着,付梧把菜丢进锅里,陈聿笙喝光了付梧剩下的半杯水。头顶暖黄色的灯照在付梧侧脸上,天花板有些发霉,灯泡也早已老旧,却打出柔和温馨的光影,陈聿笙在养父母家煎熬的活了十五年,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叫家的房子里能有让人如此安心的灯光,只是照在身上,就觉得被一种叫美好的感觉拥抱在怀。
陈聿笙原先吃东西很快,因为在他的养父母家,如果食物没有在看到第一眼的时候被送进嘴里,那么很可能就再也吃不上了。
“多吃点,这个番茄牛肉好吃。”付梧往他碗里夹菜,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陈聿笙学着他的样子,细嚼慢咽地把饭吃掉。
“哥,你上班累不累......”陈聿笙一边咽下嘴里的菜一边明知故问。
“有点,最近店里客人多,怎么了?”
“要不我去上班吧。”陈聿笙用筷子戳烂碗里的小白菜,语气有些忐忑。
付梧不动声色:“行啊,你去上班,那我就回去上学了。”
“好啊好啊。”陈聿笙眼里迸发出欣喜的光芒,忙不迭地点头。
付梧几乎要气笑了,他算是明白了,这孩子是一点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他沉下脸,努力做出一副严肃兄长的样子:“别想了,老老实实上你的学,要是让我发现你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别怪我棍棒底下出孝子。”
看着陈聿笙像个小动物一样缩头,做出一副畏惧的样子,付梧得意地觉得,自己现在还真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样子。
然而陈聿笙并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这天夜里趁付梧睡了,他只身一人去了市区人民医院住院部,轻车熟路地找到某间独立病房进去,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来,值班护士正在给病床上的人换药,看见陈聿笙进来还冲他点点头。
“来了?”病床上的人嗓音沙哑,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看也没看陈聿笙。
“怎么还没睡?”陈聿笙自顾自地坐到床边的旧沙发上,沙发垫被他一屁股坐起不少飞尘。
病床上的丘栋终于睁开眼睛,他四十出头,鬓角染上几分花色,眼神严肃:“你养父母的事情处理好了?”
陈聿笙耸耸肩,顺手拿过桌子上原本是给病人吃的苹果,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含糊道:“没有,我跑了。”
丘栋看了他一眼:“警察找过你吗?”
“警察就算找,我也不怕啊,”陈聿笙把苹果三两下啃完投进床边的垃圾桶:“他们打我,我还不能跑了?”
“是,他们是打你了,”丘栋斜睨他:“所以你拿了两个酒瓶子给他们一人脑袋上开了一瓢,两个人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你跑了,你这叫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陈聿笙脸一黑,冷笑出声:“这世道要真有法第一个就该抓他俩。”他一把撩起自己的衬衣露出腹部狰狞的伤疤,像一团盘在一起的蜈蚣一样,狰狞可怖且密密麻麻,最深的一道有碗口般粗,那显然是一道贯穿伤,从左腹到后腰,在这年轻的身体上留下永不可磨灭印记。
陈聿笙感觉自己额角青筋都在跳,他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城最偏的华绽区,说白了就是贫民窟,那地方我住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法’字怎么写,要说后悔,我只后悔没直接捅死他俩。”
丘栋依然面色无波地看着他:“你来找我不止是说这些屁话的吧。”
陈聿笙看着他,面色稍缓。丘栋是他几个月前在路上搭救的,当时凌晨四点半,陈聿笙被他养父母打出家门,正准备等天亮找个地方打零工,看见有个人躺在公路中间一动不动,一开始陈聿笙还以为那人和华绽区其他贫民一样,是活不下去躺路中间等着被车压死,结果丘栋突然挣扎着想爬起来,他一条腿完全往反方向扭曲着,脚尖朝小腿肚方向别着,显然是已经被车碾过。
丘栋也是个狠人,趴在原地深吸几口气,咬着牙拖着断腿拼命往公路外爬,膝盖几乎和小腿分离,陈聿笙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从血泊里爬出去了,身子摩擦过的地面每一寸都渗入鲜血,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像被车撞过的死狗,湿漉漉的,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陈聿笙想。他站在远处眉头紧皱,身体却并没有急着动弹。
丘栋在地上爬了很久,直到停在路边,挣扎了一会儿彻底不动了,陈聿笙站在远处冷漠的看着,这地方荒郊野岭的,没有第三个人,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管他什么事,他不是好人,也没空管闲事。可陈聿笙最终也没能迈开脚步离开,他看着丘栋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身下的血越流越多。
再这么流下去都流干了。陈聿笙的指甲缓缓收紧,扎进手心里。他咬咬牙,低骂一声,抬腿走了过去。
丘栋再醒的时候是在医院,睁眼就是白茫茫的天花板,护士正在给他接好的断腿上药。丘栋看见一个黑发少年站在远处,瘦骨嶙峋的,身上的黑背心烂了两个大洞。
“是你救的我?”丘栋的声音嘶哑且缓慢,十几个小时手术后再度开口说话,嗓音如同枯弦裂响,不得不难听。
少年没说话,站在远处看着他。
丘栋心里有个不确定的想法,犹豫了才开口:“你是乞丐?”
少年还没说话,只是揪着自己衣服上那两个破洞,把它们拽的更烂。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换药的护士听不下去,抢先开口:“这孩子救了你,你怎么还骂人呢!”
丘栋这才看清了护士的胸牌,江城三院。
“江城三院……离老子出事的地方二十里远,你小子救了老子的命,这份恩我记住了。”
陈聿笙依旧没说话,转身要离开病房,丘栋看见他脚上的鞋底子都磨平了,只剩鞋面的一块布,几乎是赤脚在地上走,他的脚底早磨烂了,一步一个血脚印。
护士显然也看见了,还没等丘栋开口就慌慌张张地上前拉住陈聿笙:“诶诶,你可不能走。”
半个小时后,陈聿笙又来了,身上的黑背心被换成了干净的白T恤,还换了双新鞋,身上的伤口都处理过了,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陈聿笙实在太瘦,白T恤穿在他身上像小男孩穿了妈妈的连衣裙一样滑稽,但丘栋没心思笑,他看着这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少年一瘸一拐,向右前方弓着背走进来,丘栋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的腰怎么了?”
陈聿笙脸色有点发白,掀起T恤给他看,腰上裹了好几十圈绷带,根本看不出什么。
这时,带陈聿笙去包扎的小护士推门而入,态度温和的安抚陈聿笙:“腰上的伤口不能沾水,这几天不要洗澡了,留院观察。”
丘栋连忙拉住护士问陈聿笙的腰怎么了,小护士解释道:“贯穿伤,来的太晚了,里面的肉都长住了,外面缝了几针。”
护士离开之后,陈聿笙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要走,丘栋赶紧叫住他:“你去哪?医生让你住院!”
“我不住!”陈聿笙头也不回就走。
丘栋眉头紧皱,大喝一声:“站那!为什么不住!”
陈聿笙被吓了一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钱!”
丘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回来......我给你出钱,你安心住着。”
陈聿笙显然也不想走,几次三番在门口徘徊,最后还是回到了病房里,他离开医院回了家也是挨打,不如踏踏实实在病房里住着,他这么想着,没十分钟就在陪护床上睡着了,显然是累到极点。
丘栋静静地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少年,个子不低,却瘦的厉害,脸颊深凹,肤色灰败。很难想象就这么一个看着跟柴火棍一样弱不禁风的小子,拖了他整整十公里,从郊区国道到第三医院。
之后几天,陈聿笙勉强在病房里安稳住下了——除了一天到晚没事干就往外跑,他跑出去是为了找个收未成年打工的地方,出了院好直接去打工,可惜江城是法外之地中的法外之地,不仅收半大的童工,薪资还奇低,大多数老板一看陈聿笙瘦得跟骷髅架子一样,想都不想就回绝他。几天下来,陈聿笙不仅没找到工作,还又瘦了两斤。
丘栋利用这几天时间套话,把他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在他第四天无疾而终回到病房的时候开口问道:“你缺钱?”
陈聿笙没说话,点点头,疲惫的瘫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
“我可以给你钱,起码不让你饿死。”丘栋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怜悯,被陈聿笙精准的捕捉到。
他咬咬牙:“我才不要你的钱!”
丘栋笑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倒是好奇你以前怎么活?”
陈聿笙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语气狠辣:“能吃就吃,没东西吃就翻垃圾桶里的剩饭,能打就打,打不过就留条命,等能打过的时候一口气补回来。”
床上的丘栋眼睛都亮了,他笑出声:“你是个有意思的,想不想找点事干?起码你得有口饭吃吧。”
陈聿笙站在原地,目光微微一沉,盯着丘栋扔在地上的烟头。丘栋是个烟草贩子,江城烟草管制很严,这是一条腿踏进局子的买卖。
烟头燃尽最后一丝火光,陈聿笙抬起头看着丘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