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
宋汝南往下睨了一眼，目光在秋风里冷下去。
头发花白的妇女裹紧洗得发白的单薄长衣，瑟缩站在山梯上，混浊的大眼睛在瘦脱相的脸上活像是嵌在骷髅上的纽扣。
“你、你怎么回来了？”妇女的手不安地颤抖，提着的塑料袋发出沙沙声，“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有没有需要姑姑的？”
宋汝南抿了抿唇，沉默地转回去。
“我来看我儿子。”姑姑弱声说道，“你弟弟病死以后我离婚了，爷爷奶奶他们也……”
“和我没关系。”宋汝南冷漠道，“这些都是你们家的家事。”
姑姑还想说什么，往宋汝南的方向靠近一步。
“别过来。”宋汝南厌倦道，“她不想看见你们家的人。”
凉风顺着墓碑的方向阴嗖嗖吹过来，不知谁家烧纸的余烬扬过来，落在宋汝南脚边。
姑姑已经去了墓园的另一边，在宋汝南的视线范围内粗略扫过去看不到她。
“我要走了。”宋汝南的手指碰着遗像，仿佛是在抚摸母亲的脸庞，“或许以后不会来了。”
旁边的位置是他掏出积蓄给自己买的，如果人的生命一定要有归属，那么他生前是飘荡游离的鬼魂，死后埋在母亲身边才算是人。
“你不要担心我，也不要为我难过。”
宋汝南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很不像他。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应该已经投胎了，这辈子别再傻乎乎全听爸妈的话，但是自己也要擦亮眼睛，最好……也别生孩子了，这辈子不值得再经历一次苦难。”
手边措不及防被烫了一下，同一列有人过来烧纸，纸烬逆着风飘了过来。
宋汝南抬手看了看，其实并不痛，但手侧刚才被莫名烫到的地方竟红了。
墓碑上的黑白遗像仿佛是在隔着冰冷的石块注视他，他顿了几秒，把母亲的墓碑刻在眼底，走得不留一丝犹豫。
庭前的两棵柏树立在菊花丛，中间的树墩孤零零可怜极了。
阮宁摸了摸焦黑的树皮，方丛卉看见了，抱怨道：“早说了赶紧把它处理好，你偏要留着，多难看。”
“处理得再好也比不上以前那棵树。”阮宁直接坐上去，“还不如别管。”
方丛卉靠着躺椅，慢悠悠扇着小扇，脸上在敷面膜。
“你最近在做什么？”
“和以前一样。”
“别敷衍。”方丛卉剜他一眼，嗔怪道，“说好一周来一次，你都多久没来了，要不是给你打电话，这周肯定还看不见你人。”
“下次一定。”阮宁继续敷衍。
方丛卉忍了忍，还是走过去抬腿踹了他一下，“小白眼狼，白疼你了。”
阮宁惯会讨长辈欢心，捏着方丛卉的肩膀趴在她耳边笑语∶“那还不是影后人美心善才愿意疼我。”
方丛卉嘴角溢出笑意来，保养极好的手指戳他脑门，“就你会哄人，不知道得骗多少小姑娘。”
“我可不会骗小姑娘，我肯定得老实过日子。”
阮宁抱着她嬉笑，觉得自己说得都是实话。
和俞昭在一起后阮宁删除拉黑了所有不相关人事的联系方式，清完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少得可怜。
“阮宁，晚上一起去老赵攒的局呗。”吴捷搭上阮宁的肩膀，“大家都好久没见你了。”
阮宁摇头：“不了，来接我的人到了。”
他拂开吴捷的胳膊走向一辆捷豹，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连开惯了幻影和库里南之流的阮宁都学会纡尊降贵了，吴捷僵在原地，油然生出了一股苍凉落寞之感。
你一个人渣怎么还真的浪子回头金盆洗手了！
吴捷心里的小人含泪咬手帕，这样显得昨天刚无缝衔接女明星的他才是真的渣。
“俞昭，我给你换辆车吧。”阮宁托腮歪头。
“为什么？”俞昭蓦地攥紧方向盘，“这车我开了好几年，习惯了。”
“你这车是有多宝贵，开了几年都不换。”阮宁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听话，我给你买新车。”
俞昭遽然刹车，轮胎的胎纹在柏油马路几乎擦过火星，阮宁的身体出于惯性向前倒，又被安全带紧紧钉在座位上。
“你突然停车做什么？”心跳突突乱跳，他强忍着怒气问。
“我不需要你给我的任何东西。”俞昭的唇角抿得平直，“我们恋爱，是为了我的爱情、你的生命，不能有一分的钱权参与其中。”
阮宁觉得俞昭的想法在现实世界里太过乌托邦，嗤道∶“你太极端了吧，谈恋爱哪有不为对方花钱的。”
俞昭很坚决∶“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行啊，你这人真有意思。”阮宁被气笑了，一根细细的青筋从眼角蔓延到太阳穴，细微地抽动，“恋爱谈成这逼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主角还他妈的是我自己。”
俞昭第一次听阮宁说出这么粗鄙的字眼，虽然他努力表现得无所谓，但胸口的起伏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我不是拒绝你好意的意思。”俞昭捏了捏阮宁的后颈安抚，“只是我真的不需要，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做得还算不错，并不缺任何东西。”
阮宁冷笑∶“如果是我要新车，只怕你宁愿去贷款也会给我买。”
俞昭的手僵在阮宁后颈，低垂下头不吭声。
看见他这样子阮宁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又气又怒，把脸别向车窗不肯再理他。
“你真的是因为不想和我涉及利益才拒绝的，还是因为……”b市的路景在窗户框里连成一条线，阮宁靠着玻璃，眼底倒映出一缕缕金光炫彩。
“我知道你给我的，都是最好的。”车里太闷，俞昭摇下窗户透气，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空的——和阮宁在一起后他就没抽过烟，“但是我不喜欢。”
他真正想要的，唯一喜欢的东西，只有阮宁可以施舍他，但阮宁吝啬给予任何人。
不，阮宁把心脏拱手给过别人，俞昭见过。
但是人家不稀罕。
俞昭梦寐以求的，是别人当做空气的存在，也许阮宁浑身的恶劣，所以他的真心被清醒的人甩手扔下，可是俞昭自愿糊涂。
他注定只能当空空痴守对岸海灯的人，一生用以追寻象征意义的幻影。
阮宁看着他，说：“俞昭，看看我。”
俞昭不肯扭头，像是在暗暗较着劲，阮宁伸手贴上他的侧脸，重复道：“看看我。”
深秋的凉意从手心渗进皮肤，俞昭的身体很冷，内里的滚热却在流动，冷热碰撞，心跳一会儿急一会儿缓。
“倔脾气。”阮宁似叹似无奈来了这么一句，接着迅速倾身过去在他侧脸啄吻了一口。
“你——”
俞昭愣住了，手指摸向刚才被亲的皮肤。
他和很多人都发生过关系，阮宁也吻过许多人，在披上恋人关系之前，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全部都围绕着原始欲望。
阮宁看着他笑：“喜欢吗？”
俞昭含糊道：“一般吧。”
“骗人。”阮宁又亲了一口，这次是他的眼睛，“你明明很喜欢。”
“我更喜欢吸烟。”俞昭往旁边瞥了一眼，“托阮公子的福，我和它告别了。”
“那敢情好啊。”阮宁拉过他的腕骨掰着他的指头玩，“说明我对你的人生有好意义。”
枫叶飒飒，有几片飘在地上被轮胎碾了过去。
阮宁在跌入十一月的当头带俞昭去见了吴捷，顺便让他带上一直不死心纠缠不放的卫远川。
“我草？！”
毕竟俞昭长得好，和电影明星似的，吴捷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人是上次在医院撞他的那个。
吴捷瞪直了眼睛：“不是……你怎么和他搞到了一起？”
阮宁搂着俞昭肩膀，奇怪道：“不行吗？”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吴捷悄悄瞥了眼卫远川。
小学弟捏着衣角泪眼汪汪，发出一声小狗似的呜咽：“原来你喜欢网红……”
阮宁不置可否，抬了抬下巴冲俞昭撒娇∶“我渴了。”
俞昭端起旁边的苹果汁喂他，他趁机抓住俞昭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漂亮的眼睛隔着透明杯壁笑意盈盈。
俞昭被他看得心神荡漾，想要亲亲他，又顾及旁人在场不好意思，阮宁才不管那么多，在他嘴边吧唧亲了一口。
吴捷咳了一声，把菜单推过去，“点菜点菜，别秀了。”
阮宁两指一按，把菜单滑向俞昭，“你吃什么，我随你。”
“这么听话啊。”俞昭挠了下他的下巴。
俞昭并没有什么偏好的美食，他一应按照阮宁的身体状况点了几道清淡的菜，正好他也因为职业原因十分注重饮食，两个人能吃到一起。
吴捷咬着筷子悄摸观察对面俩人，看上去情投意合的，但怪就怪在太合了，阮宁那是什么人，最花心的那段时间，他身边一个月换了十个人。
吴捷可不信阮宁是能浪子回头的人。
这家餐厅不论是离他们住的地方还是学校都不算近，吴捷却是经常来，因为离影视城很近，经常会有工作期间的网红明星来聚餐，方便他寻找合口味的美女。
很快就有女网红过来和俞昭打招呼，吴捷有些失望，他关注了这个网红，是个搞笑博主，长相平平无奇。
“好久没见你了，又帅了不少，”网红拍着俞昭的肩膀开玩笑，“去了哪家医院？”
“你可别乱说，我这是天生丽质。”俞昭笑着回话，“倒是你啊，拍搞笑视频还需要到影视城取景？”
“姐们儿要转换战线。”网红一撩长发骄傲道，“来这里拍戏。”
“是吗？那恭喜。”俞昭真心为朋友高兴。
现在新媒体行业越做越大，想捧红一个人很容易，但大家的遗忘速度也越来越快，今天有人红了，明天就出来个新人把老人给顶下去。
当网红实在不是一个可以长久在社会立足的良好生存职业。
“只是个网剧小配角。”网红有些愁容，下一秒又摆了摆手，“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她的目光在和俞昭同桌的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阮宁脸上，“这三位是……”
俞昭这才想起还没给他们互相介绍，正想拉上阮宁的手说“这是我对象”，飞快看了阮宁一眼，明明对方的脸色和刚才一样带着笑，他却不自觉转了话头。
“朋友。”他说，“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