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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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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回想起那个盛夏,初遇李墨、郭盛时,徐丛那份由心而发的欢愉不仅源自三人骨子里对幻想故事如出一辙的痴迷,更重要的是,那是徐丛第一次没有从对方脸上瞧见对自己的嫌弃。

当时,他虽然居住在泸州县丞苏牧家,地位却和府上的牲畜差不多。

徐丛的父母原本都是苏府上的下人,在父母双双因病离世前,徐丛好歹还有个像样的家,父母双亡后,在苏家秦夫人的游说下,苏牧决定将徐丛收为义子,让他寄宿在自己家,自那时起,徐丛大部分时间都在苏府后院的仓库度过。

名分上是义子,事实上徐丛更像个童工,因为年幼干不了重活,清洁、帮厨、喂马,徐丛随叫随到。

苏家的孩子喜欢捉弄他,像爬屋顶够皮球、或是站桩当靶子都是常事,徐丛也从不抱怨。

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苏家与他无亲无故,愿意收留是他三生有幸,没活儿干的时候,他便猫在库房一本接一本地读旧书,久而久之,夫人见他无欲无求,也懒得关照。

平日里,苏府的马夫会将马粪放置在仓库留以备用,于是徐丛身上总有股屎味儿,人送外号“徐粪”,致使旁人初见他时,总会禁着鼻子皱起眉,纳闷这孩子身上怎么会这么臭。

因此,雨后那日在巷子里与李墨、郭盛二人短暂却纯粹的游戏,在年幼的徐丛看来尤其珍贵。

自那日起,每当徐丛瞧见围墙外飞进来的石子,便一头扎进后院池塘,在池子扑腾片刻后随便在晾衣绳上扯件衣服,而后顺着篱笆后的小径溜出苏府、于苏府毗邻的荼罗巷与二人相会。

李墨和郭盛是表亲,前者大徐丛半岁,后者小他一岁,虽然长相身材大相径庭,但二人刚烈的性子倒是相似,争执不下就动手开打,谁也不让着谁,每当这时,徐丛便会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为二人的纠纷提供一个中庸的解决方案,然后在新一轮争辩开始前岔开话题......

好在兄弟两人心大又健忘,这法子屡试不爽,转眼间,少年脸上的赤色褪去,又变成小说里肝胆相照的兄弟。

遇上徐丛之前,由于没钱上学,李墨、郭盛两个平日里便拾些破烂换书来读,后来,身在大户人家的徐丛自然而然担起重任,常将仓库里的旧书拿出来和两个朋友分享。

于是,从怪谈故事到诗词歌赋,三人对于文学的建树也日渐深厚,遇到不懂的字,三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猜,不时打闹起来,在狭窄的巷子里吵得鸡飞狗跳。

有次闹着笑着,郭盛突然一拍脑门说要组个帮派,李墨转身便用红砖在泥墙上刻下“荼罗帮”三个字,三人逐一将名字刻上,而后兴高采烈奔至河边,盛河水以代酒,假模假式地结伴庆祝,直耍到日头将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至于初见那日膝上留下的伤,自然也和那股常伴徐丛左右的粪味儿一起、随着夏末暖风轻飘飘地散去,直到数月后的那个重阳之夜。

那晚,徐丛为了偷书溜进老爷房间,却在出门时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夜巡的管家老姜,当即被拎着衣领丢进后院的马厩。

当徐丛瘦弱的身板撞上马棚内墙,立在墙角的铁铲草叉纷纷砸上他的肩膀,金属碰撞声在幽静的后院里萦绕回响,格外刺耳,于是老姜更气了,他飞起一脚将挣扎着爬起的徐丛踹翻在地,而后扬起马鞭,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关于那天晚上的其他细节,徐丛如今已然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时,曾透过指缝看到一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棕色瞳孔,那只眼半闭半睁,不知是寐是醒,但他认出那是老爷苏牧的河曲马。

虽与其气味相伴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能够认真端详气味的主人。

也是最后一次。

二十六年后,当徐怀尚腰系长绳,挣扎着够上鹿岭坡顶最后的一块岩石,膝上的剧痛伴着碎石声传来,徐怀尚脚底一滑,手上脱力,整个人无助地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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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元五年,重阳节后第三天,当徐丛挎着包袱一瘸一拐出现在巷口,正在地上划拳的少年抬起头,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二哥,你脸咋了?”郭盛丢下“木剑”一路小跑过来,凑近徐丛紫青的眼眶瞪眼观察。

“徐丛,你怎么瘸了?”李墨比郭盛心思细腻,徐丛一连消失几日,他心头的石头本就一直悬着。

徐丛站在巷口,扯起嘴角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怕!我新练了铁砂掌,二哥你说是哪个狗贼干的?我这就去收拾他!”

“你省省吧。”不等徐丛作答,李墨将郭盛一把推开,他走近了,将徐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后沉声问他:“你被苏家赶出来了?”

徐丛默默点了点头。

他早就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就是个干耗口粮的累赘,偷窃之事败露以后,秦夫人对他失望至极,苏老爷也随即发话,令他在三日之内离开苏府,自谋生路,只是......

徐丛看着面前两张不知所措的脸,嘿嘿笑了两声企图缓解气氛,他低下头,从干瘪的包袱里掏出那本《漫蜀记》,抚平页脚将其递到李墨跟前。

“不过我还是拿到书了!”徐丛挤出一个笑容,语带得意,“我怕被人发现,临出门时还顺了老爷的玉佩,被老姜发现的时候,我当即把玉佩交出来,他便没多怀疑,到最后也没搜我的身......”

“哈哈哈,二哥你真机灵!不愧是咱们荼罗帮的智囊呢!不过你看这是啥......”郭盛说着搂起上衣,从裤腰上抽出一本样式廉价的破书,徐丛定睛一看,发现上面也印着“漫蜀记”三个大字。

“这......你们是怎么搞到的?”徐丛大惊失色。

“走,带你去个地方!”李墨说完,带头大摇大摆朝巷口走去。

从热闹的锦木里拐上成康街,又穿过几条巷子,半个时辰后,李墨带着徐丛来到一个荒凉破败的胡同,两旁街坊大多人去楼空,枫叶枯黄飘转满地,几只野猫正在胡同尾的垃圾堆里觅食,见有人接近,便飞一般地逃窜开。

李墨带头走向左手边的一家店铺,徐丛一脸狐疑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家店铺边儿上立着个木支牌匾,上面用楷体写着“聚尚书铺”四个黑字,木牌上布满浅色抓痕,似是野猫所为,若不是有李墨引路,徐丛如何都不会想到这种人迹罕至的角落居然还有家活铺子。

临近书铺,一股沁人心脾的书墨香气扑鼻而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架子上琳琅满目的万卷书田。

那些杂乱堆叠的文集画册,看上去都是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抄录,而那些高大的书架,仿佛深入云霄般没有尽头,徐丛张大了嘴在书架中流连忘返,不时抬脚绕过散落一地的书卷,感觉像是误入了什么幻世仙境。

如果真的有天国,那在十二岁的徐丛看来,这便是他理想中天国的样子。

“诶,老伯,我们来了。”

过道尽头传来李墨刻意压低的嗓音,徐丛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架子尽头竹椅上那个面黄肌瘦、整张脸埋在银丝后头的老头儿,他将脑袋耷拉在一旁、双目紧闭,除了间或抽搐的唇角,与死人别无二致。

在李墨的轻声召唤下,老头儿迷糊着睁开双眼,下意识将手伸向桌边的毛笔。

“又是你们俩儿?”老头儿的嗓音混沌沙哑,像苏府荷塘里养的大鹅。

“不止我俩,还有一个朋友。”

李墨说着微微侧身,为老头儿让出视野。

“您上回跟我俩说的招工,包吃包住那个,还算数吧?”

“招工?”老头儿喉咙口发出一阵“呼噜噜”的怪声,目光游离思索片刻,慢悠悠答道:“招工这说法不甚准确,我没钱给你们,最多管吃管住,我这儿活儿可不少,要打理书铺,还要帮着抄书......”

“我知道,我知道。”李墨连连点头。

“所以你们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李墨说罢转过身,朝郭盛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会意地把头一点,伸手将一脸茫然的徐丛一路推到老头儿桌前。

“不过不是我俩......”李墨挺直腰杆,指了指身旁的徐丛,“是他,让他来这帮忙吧!”

“他?”老头儿倾身向前,从上到下检视徐丛,从他青肿的眼眶、泛黄开线的汗衣一直打量到脚上那双磨出破洞的布鞋,眉间逐渐隆起一个鼓包,“这是你们从哪儿拾来的小乞丐?”

“他可不是小乞丐!”李墨抬高音量,“他叫徐丛,读的书比我俩加起来都多!”

到了那时,徐丛方才领会到李墨的用意,他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下衣角,又将滑至手肘的包袱重新扶回肩头,对着老头儿端端正正鞠了一躬。

“我叫徐丛,从小就爱干活儿!清洁打理、誊写抄录这些都是老本行!”

听到这话,老头儿倏地从迷蒙中苏醒,锋刃般锐利的视线穿过幽深的眼眶射向徐丛,后者绷紧身子,用尽可能真挚的目光对视回去,空气如此冻结了不知多久,老头儿摆弄胡子的动作终于停下,他移开视线,将手头书摞最顶上的那本丢过来,沉声吩咐道:

“先把这本《沪泾图鉴》抄了吧。”

徐丛诚惶诚恐接过书,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墨,胸口按耐不住地上下起伏。

“还有,你叫徐丛是吧?”

“是,丛生的丛。”

“这名字不吉利......”老人摆摆手,随手从桌上捡起一本画册翻阅起来。

“以后你就叫徐怀尚,胸怀的怀,志尚的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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