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元五年,金桂飘香,泸州城章拐子胡同口,袁毅青一觉醒来,发觉门缝处透着微光。
将窗前的帘子微微掀开一角,看天光已是巳时,难道昨夜他忘了锁上书铺的门?袁毅青心上一慌、起势过猛,登时眼前一黑,颅顶一阵天旋地转......
不过,这眩晕感倒让他记起了昨日发生的事。
前些天意图从店里偷书却被他逮住的那一胖一瘦两个小子,竟带了个瘦骨嶙峋的男孩找上门来、说要给他做帮工,他记得有一刻,那双失了神的小眼睛突然泛起光,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他便心软下来,答应让男孩留下来试用几日。
这样想来,昨晚他关店进屋前,怀尚仍趴在梯子上不知疲倦地擦书架,等到半夜袁毅青放心不下出门查看,见他四仰八叉躺在书堆上睡得正酣,也不忍叫醒,只是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
想到这儿,袁毅青小心翼翼挪下床,轻手轻脚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向外查看,清晨明媚的日光倾泻进来,一条宽敞整洁的深棕色过道铺展在眼前,袁毅青蹙着眉观察了好半天,才认清这是自家书铺没错。
穿行于书架之间,原本东倒西斜、杂乱无章的书册已按照年代、题材被码放整齐;伸手在架顶轻蹭一下,是久违的一尘不染;屋角的蛛网不见踪影,就连那只陪伴他多年的老鼠洞、也已被杂草塞满,缝隙处是未干的粘土......
“袁伯,您醒了?”
一道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侧的汗水在艳阳下金光熠熠,徐怀尚举起手上的木板,笑容爽朗,“我做了个指路牌匾准备放在巷口,咱书铺的位子太偏,路过的人都不会想着走进来......”
袁毅青眯眼望过去,眉间鼓起一个川。
木板成色不错,可板子上“聚尚书铺”四个大字形如春蚓秋蛇,实在不堪入目。
“字写得太丑了。”袁毅青啧啧道,“你去研墨,我来写。”
“好嘞!”徐怀尚跨进书铺大门,提着木板一瘸一拐走向砚台。
袁毅青目光一路追随着徐怀尚的步伐,接着嘱咐道:“待会你把那两个小子也叫来,我教你们写字。”
“好嘞!我给师父研好墨就去!”徐怀尚应得格外响亮。
“你腿怎么了?”
“啊,不打紧......”彼时的徐怀尚撸起袖子,摩擦墨条的手法驾轻就熟,“我之前也伤过,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袁毅青盯着他忙碌的背影看了一会,接着调转目光环顾四周,欣赏着周遭焕然一新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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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你了!徐大哥......唔......你别慌!”
天旋地转中,曲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远方的灰蓝与近处的碧青交叠轮换,肉身如陀螺在半空中旋转,徐怀尚单手握住绳子,挣扎着伸手向前,企图在面向崖壁时抓住什么来借力。
见曲臻拉得吃力,影一蹲下来够上绳子,与她合力向上拽......
片刻之前,他见曲臻安全抵达,本准备先行向前探路,毕竟浓云迫近,他包里头的泥人却淋不得雨,三人最好在雨势变大前物色好歇脚处。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曲臻一声惊叫,他转回身,便看到徐怀尚连滚带爬从崖壁边沿跌落下去......
彼时,徐怀尚只觉得腰间被绳子勒得喘不上气,他一边呼哧呼哧稳定方向,一边探出还能用的右腿、钻土一般扎进身前的土坡。
随着影一臂上发力,晃荡在半空中的徐怀尚终于被一点点儿提了上来,曲臻明白自己臂力不大,便爬起身接过拉上来的绳子系在腰间、咬紧了牙往后拖,等到头顶的乌云遮去最后一丝日光,徐怀尚的胳膊也终于够上了山顶......
“啊......谢谢,谢谢你们......”
劫后余生,徐怀尚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一身藏青长袍沾满尘土,胸口的布料也被撕扯开裂,片刻前的失重感还历历在。
坠下山崖那一瞬,他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书上说的都是假的,人在将死时根本无暇追忆往事,倒是脱险后的此刻,念及远在泸州老家的妻儿,又想到师父袁毅青,徐怀尚竟突然悲从中来,热泪横流......
曲臻蹲在徐怀尚身侧,彷徨不知所言,只得默默为他理好衣角,顺便清掉衣服上的尘土,影一倒不由分说,他俯身抽走徐怀尚腰间的绳子,三两下将绳子折好收起,只抛下一句“要下雨了”,便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唉......真是麻烦了......”
山路上,徐怀尚被曲臻搀着,一瘸一拐艰难赶路。
“要是没有你们,我徐某怕是已然命断鹿岭了......”
“怎么会呢,我是不会放手的,不过刚才还是多亏了影枫。”
曲臻语气轻柔,闲聊之余抬眼望去,那条灰色身影已远在半里开外。
“倒是你腿上的伤,真的不用坐下来歇歇吗?”
“不用。”徐怀尚摆手,俯首看向自己那不争气的左腿,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自小落下的老毛病了,遇上雨天又容易痛风,真是连累你们了。”
“别这么说,出门在外,肯定要相互帮扶的。”
说这话时,曲臻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同徐怀尚一样,父亲身上也常常飘着墨香。
如果当初她能再坚决些,随父亲一同返回梦州,寸步不离伴他左右,或许那些有心之人就不敢动手了。
半里开外,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响从左侧传来,影一转头望过去,几抹黑影在林间一闪而过......
其实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右侧峭壁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这才加快脚步,想着趁徐怀尚和曲臻抵达之前解决掉麻烦,此处的山坡已不及方才那般陡峭,如若他是山匪,也会选在此处动手。
下一刻,头顶传来碎石声,影一下意识后退半步,两个身披兽皮、腰挂砍刀的彪形壮汉随即降落在他身前。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
光头山匪口令刚说到一半,被身旁高他半头的山匪推了一个趔趄。
“少跟他废话!”
高个子山匪踱着步子,一脸凶神恶煞靠过来,下巴一抬对影一吼道:“把身上值钱的玩意都拿出来!”
影一无言,只是扭过头,眼看着另外三个埋伏在左侧山林的壮汉手脚并用爬上来,大摇大摆将他围拢,手中的砍刀闪出寒光......
高个子壮汉见影一无动于衷,叫嚣的声音又抬高了一倍。
“你小子听不懂人话吗?别逼我们......”
“诶?你不是......”最左边的山匪上下打量着影一的行头,突然转头向身旁人求证,“大申,他不是先前在鹿里客栈......”
彼时,大申已然默默按下兄弟们手中的砍刀。
“是个狠角儿,”他俯首对其他人耳语道,“我看还是算了。”
赵响点头,大手一挥,但面子不能丢。
“看在你先前在客栈替湘儿出头的份儿上,哥儿几个今天就放了你......”
赵响说完,拉过一旁云里雾里的其他几个弟兄转身要撤,远处却飘来一个男声。
——“诶!等等!”
赵响转过头,就看见一个一身青袍的男人跳着脚一路狂奔过来。
“你们几个不是先前在鹿里客栈喝酒的客人吗?”
走近后,徐怀尚一脸讶异地问。
“啊,我们确实......”
“你们当初不是往北边儿走的吗?”
不等赵响答完,徐怀尚紧跟着问。
“啊......我们......”
——“你们既是往北去,又如何会出现在此处?难道这山里有什么捷径?”
赵响被徐怀尚珠链炮似的提问搞得一时语塞,他毕竟是堂堂山匪,何时被路人如此逼问过,但面前这两个男子、连同后面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子显然都是一起的,赵响转头望向大申,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动手。
“是这样的。”
徐怀尚见面前几个人左右为难,上前一步解释道:
“我们三人同去梦州,两日前就因这大雨误了行程,如今看这气象阴沉,免不了又是一场暴雨,我看兄弟几个衣着俭朴,又是突然从这林子冒出来,想必是久居山林的猎户吧?若有什么下山的捷径,还劳烦几位不吝指点,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玩意......”
徐怀尚说着在行囊里翻找起来,半晌却只捞出两枚铜币,他伸手奉上,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
“这点心意,几位看看......”
“你打发鬼呢?!”
高个子山匪一时气不过,上前一步打翻了徐怀尚手里的铜币,两枚铜币在空中飞旋翻转片刻,竟凌空被一旁的灰衣男人单手接住,整串动作行云流水,就算是放在闹市区的戏台上也毫不违和。
影一接下两枚铜币后,将手缓慢移至徐怀尚包袱上方,后者配合地将包袱扯出一个开口,两枚铜币随即滑落进来、各归其位,徐怀尚跟着扎紧包袱,抬头看向一脸惶惑的高个子山匪,心中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底气。
“他们是从东边林子里过来的,待会下起雨来,我跟着他们便是。”影一淡淡道。
见此人竟当着自己一众兄弟的面大声密谋,高个子山匪瞪圆了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凑近大申对他耳语道:“大哥,这货好生豪横,咱们人多,教训他一顿总可以吧?”
“这是我从家带来的手帕,面料是上好的云锦,在城里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不等大申回答,站在最后的曲臻上前一步递上手帕,目光诚挚。
“我们确实急着赶路,几位大哥若是有什么快速下山的法子,还恳请费心为我们指个路......”
见面前的男人没有立刻收下自己的手帕,曲臻补充道:“若是不够,待我返程时再给各位捎些梦州特产......”
额顶一阵清凉,一颗雨滴适时地掉落下来。
大申仔细端详着曲臻,隐约记起这是两日前晕倒在客栈门口那位,念及她长相娇俏,言辞又是如此恳切,大申这心窝子也不由得软了下来,只是,这陌生女子竟想将手帕赠予他,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虽说他大字不识几个,人也长得愣头愣脑,和面前这位倾城佳丽很难称得上门当户对,但......
“好吧!”
大申没成想,自己意乱情迷的工夫,到手的缘分竟被好兄弟截了胡。
“看在你们帮过湘儿的份儿上......”
赵响上前一步接过曲臻的手绢,而后潇洒转身、抬手示意三人跟上。
“跟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