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凑到膏肓耳边问他。
膏肓心知肚明,“因我朝军纪明令——不杀来使,不斩降将。若康兆朴主动归降,靳王就杀不了他了,必须把他移交京师,告刑三司汇审。”
“那岂不是——”另一名无天睁大双眼,这才意识到康兆朴此举的老奸巨猾,他竭力压低声音,“那岂不是先前殿下在守云阁血诛五十四名海将的事,也要被一起拉到刑三司的案头上并审?”
“康兆朴在三军面前自请归降,就是要用此计将靳王一并拖下水。”膏肓长吸一口气,“主动示降的水师总将虽不光彩,但只要能折尽靳王一脉,康兆朴虽败犹荣,至少在太子那,能求保族脉不死,而只要守云阁血诛海将一案过了大理寺,靳王遭鞫狱定罪,必是早晚的事,一旦下了大狱,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众无天一致静默。
片刻,其中一人引申其意,“那若靳王执意要杀——”
“你们也都看见了,”膏肓打断了他,“方才康兆朴在水师营门前高声示降,全军将士可都在场,靳王若执意杀康兆朴,今夜必不能留一个活口,否则只要有一人在刑三司的公案前作证,连署推复,数罪并罚,必然定他个杀降诛将的谋叛重罪,即便是皇族,也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便等同于……康兆朴示降不但能暂时保住自己一命,还必将成为太子党的大功臣,那大人,我们要不要——”
“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膏肓冷声道,“你们要时刻谨记,无天只听御令,不理党争。”
正巧这时,长久沉默的靳王突然间打断了康兆朴烂长的罪述,问他,“你为何偏要扶盛潜登上楼船军总将的位置?”
“……”
帐内,靳王自始至终盯着地上摆放的三枚人头,他没前没后的一个问题显然弄得康兆朴一愣。
“以你康大将军对这位心腹的了解,不可能不知道他心思阴沉,做事阳奉阴违。为了往水师最高的舢旗上攀,他可以使尽手段,包括背叛于你。即便深知他的路数,你还是扶他上位了,还许他派私兵前往南岭雨林围剿林氏一族。起初本王也以为,你是无人可用,才不得已启用盛潜这个无功绩无背景的近臣,可如今反观你看见这三枚人头的反应,和方才大敞营门恭候本王的示降决心,让本王又觉得,你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摆出一副能将凋敝的样子,被迫扶盛潜上位,任他在阵前清叛,最终惨死于楼船舢顶。”
康兆朴的眉心始终是舒展的,未见他对眼前这人有半分忌惮,即便他深知,自己做过的孽在这位远疆封侯的面前,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您的意思是,罪臣故意设局弄死了盛潜?”他假惺惺地笑了笑,抬举着对方,“虽然殿下您明察秋毫,可今日这事罪臣又没生前后眼,怎能提前算到盛潜会在罪臣命他前来援战的半路上伐兵清叛,还切切实实地把自己给‘清’死了?”
“他也可以不是被自己‘清’死的,只是他必须死在今夜。”
靳王冷冽的嗓音就似冰锥刺骨,温良已与他无碍。
“盛潜就是你用来在烈家后人面前验死的试刀石。”他直截了当道,“总得有一个人拿去二将军面前给他泄愤,总不能剖开你康大将军的腹肠,给二将军出气吧。”
“……”康兆朴嘴角的笑纹微微抽搐了一下,巧妙斡旋,“殿下这么说可就冤枉罪臣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罪臣猜到盛潜会在前来援战的半路上清叛,又怎么能算到二将军孤身一人就跑去栎京湾拦船了呢?哪怕罪臣要拿盛潜给烈家后人当试刀石,有人在台上卖命地演,台下也得有人看不是?”
靳王笑起来,“二将军是孤身一人拦船也好,千军万马压阵也罢,他是以什么形式现身栎京湾的,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康兆朴一点都不像个计赃论罪的阶下囚,倒像是在朝会上不卑不亢与异党论辩的一名言臣,“二将军若不亲自现身栎京湾,我摆开砧板剖盛潜,做戏给谁看呢?”
靳王却斩钉截铁,“二将军今夜必然现身栎京湾,这一点你是能确认的。”
“笑话,我怎么能确——”
“因为林戚杉在他手里啊。”
“……”康兆朴一愣。
“我今夜让人在天吴山巅放出的‘海铃火’是专门放给栎京湾的楼船军看的,也是放给他林戚杉看的,他人若不在栎京湾,怎能知道自己的族人被盛潜派军屠了?又怎会在被激怒后一箭剖了他?利用林戚杉这柄剐鳞刀剖盛潜,是本王摆的局没错,可同样也是你康大将军摆的局啊。”
康兆先是卡了一下嗓子,随即谄媚无知地赔笑,“殿下您真是抬举罪臣了,我哪有那个谋略?在您摆好的棋盘下重启一局,还不能让人知道,这得是天大的狗胆呢。”
靳王无视了康兆朴扭捏作态的谄笑,起身走到他身前,在那三枚头颅前缓缓踱步,有意思地循着节奏。
突然间,他脚步一顿,“徐岑是你的人吧。”
康兆朴双肩蓦地一缩,谄笑立收,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他、他分明是林戚杉的人。”
“他曾经确实是林戚杉的人,后来被你收买,变成了你的人。”靳王干脆利索道,“不然,你怎么会知道盛潜劫回总营的那十五坛贡酒,是假的呢?”
“什么?!”康兆朴故作愤然,“那些酒竟是假的?”
“少惺惺作态!”靳王厉声道,“没有绑‘酒耀子’的贡酒根本就不是从楼船四舰来的——徐岑是楼船四舰的子虞候,本就是帮林戚杉看贡酒的,是不是真贡酒你一看酒坛便知。因此,你在看到盛潜携假酒回营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与你所述的一切都是与石鳞串通好的,盛潜不杀石鳞就是为了借他之手篡夺林戚杉的将位,索性你顺水推舟,让盛潜认为你当真被他二人抓住了把柄,迫不得已任他风风光光地接管楼船军,甚至还投其所好,命他私派心腹前往南岭雨林,助你清剿林氏一族。那我不禁要问,一向心思多疑,布兵从无纰漏的康大将军你,为何会如此放心地任盛潜派私兵去南岭呢?”
“因为你早有预料,不管盛潜派多少私兵前往都将是死路一条,有去无回的。”还没等康兆朴回话,靳王又快速道,“也就是说,林氏手里有关于你康大将军的那本黑账,盛潜是决计拿不到的。”
康兆朴不再信誓旦旦地反驳,试图用轻不可闻的吸气声掩饰惊诧。
“可就算盛潜拿不到,也绝不能攥在林氏手中有朝一日威胁于你,所以你必须想办法把林戚杉引出来,攥住林戚杉,遏制林氏一族。”靳王再次将声音放低,“可林戚杉人在哪呢?好在徐岑这个林氏内鬼在林戚杉出逃那会儿就曾密告过你,他自始至终都没出过栎京湾,一下船就被二将军的人抓了。再结合今夜南岭郡府突然颁布‘封路令’,你便立即推断出,我也在截缴林氏一族。既如此,你便将计就计,赶在盛潜的心腹军还未正式抵达南岭之前,率先越过我军路障,往斧礁门递了一封密信——”
靳王从袖子里掏出那封被水打湿的密信,信尾坠着一枚海铃铛,是方才在竭海若河的八音峡俘虏那艘领航的海鹄后,从被他一刀断斩的总舵首怀里搜出来的,那副手交代说这是康兆朴的亲笔令——目的是从斧礁门调兵,命海寇即刻入南岭,全歼林氏一族,并许诺以林氏族产作为报酬。
“你在这封信中用的词是——‘赶尽杀绝’。”靳王猝然一笑,“康大将军果真雷霆手段,为了逼林氏冒头,你不惜坐实自己里通外敌,欲借海寇之手灭他全族。不过好在,彼时你我目的相投,你亲笔写的诛杀令和我仿造的求救信是前后脚到的斧礁门,两封信上不约而同都提到了林氏的万贯族产,于是那帮脑子里只长着一根钱筋的海货只需将两封信逐字核对,就必然相信林氏确实有三座金山等着他们去吞,于是义无反顾地启航南岭。”
靳王的意思分明显而易见,在杀盛潜、借海寇之手铲灭其心腹军、用“林氏灭族”的消息激怒林戚杉,这三个明确的目标上,靳王与康兆朴是志趣相投的。
因此,康兆朴那封亲笔所书的“林氏诛杀令”和靳王那封盖有林戚虹青帆镯印的“林氏求救信”被先后送进斧礁门。一边为杀,一边求救,却都提及林氏族产,海寇为财,是以倾巢而动。一旦他们驶入内港,就必会遇到同样是来剿灭林氏的盛潜心腹军,于是靳王和康兆朴无论哪一边只要稍稍使些手段,就能让盛潜的心腹军也对林氏族产发生兴趣,从而诱使他们与虎视眈眈的海寇展开恶斗。
两方一旦开打,必长久拖耗,不得拔身。
届时,只要有人在天吴山巅朝天一响,伪装成海寇,用他们与林戚杉长年通信的“海铃火”放一个假消息出来,身在栎京湾的林戚杉必然会看见,从而得知——“林氏尽剿,族产并吞”,不明真相的林戚杉自然就会将盛潜视作灭他全族的罪魁祸首,从而疯溃现身,直取其性命,而彼时的林氏到底有没有当真被灭族,都已经不重要了。
至此,康兆朴目的达成,他人虽在剑门关外,手却早已先盛潜一步伸到南岭雨林中,稍稍在暗中挑拨,借刀杀人,就将叛臣及其心腹军尽剿。
“康大将军在本王起手落子的棋盘下方摆这一局暗棋,成功借我之手,杀叛臣、诓海寇、逼现林戚杉,真不愧是十数年来稳坐中军帐的水师总将,每一步棋看似岌岌可危,却又稳坐东山。”
这一番话靳王发自肺腑,康兆朴自然是听懂了,他稍稍调整跪姿,费力一笑,“殿下复盘的这局棋可当真漂亮,只有一点不通——您自己说的,林戚杉一直在二将军手里攥着,就算我想他疯溃冒头,他也必然要看二将军的脸色行事,可二将军的心思,罪臣又如何掐得准呢?若他没像今夜这般让林戚杉返登楼船,那岂不是我所有的计划都要前功尽弃?您为我摆的这局好是好,却步步险泽,罪臣摆不起,更输不起。”
“谁允你掐二将军的心思了?”靳王怫然作色,冷声斥令,“他的心思岂容你等宵小染指,少在本王心尖上挑火。”
康兆朴立时噤声,脖子缩了回去。
靳王收起邪火,“不过,你也根本无须掐任何人的心思,你只需要一个‘徐岑’在主舰上当众激怒盛潜就行了。众怒一犯,以徐岑为首的林氏旧臣必然将与盛潜的心腹军对立,盛潜巴不得在全军面前立威,所以当众清叛是必然的结果。退一万步讲,就算林戚杉没有成功登船,只要叛火挑起,徐岑也可以替他做那个在乱战中偷袭盛潜的刽子手,哪怕徐岑也失败了,还会有无数被你安插在周围的暗兵作祟,再不济,还有二将军呢,二将军若是嫌脏,本王的刀也不是摆件。”
康兆朴无言以对。
“康兆朴,”靳王顿步在他身前,垂眸沉道,“你用送盛潜鳌立万川的方式,亲手献祭了他,让他成了当初那一百二十八名刽子手中,被当众剖开的第一人。”
十三年前,枕生峡桥天六十四窟,盛潜被迫做了铲灭忠军的第一只“出头鸟”;
十三年后,南岭万川之上,楼船军前,他无奈灌下第一碗剖腹开膛的断头汤。
康兆朴再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他自觉这一局绝无纰漏,可在眼前这人面前仍然满是破绽,原来精心搭台的自己,才是那名憨蠢的戏子。
“没法子……”
康兆朴索性彻底撕下那张看似任人摆布的假面,瞬间化身手执权杵,屹立神巅的巫鬼,发出无所顾忌的惨笑。
“如二将军这般仁义惠和的忠军,心头上最歹毒的那一滴血,须得浇在殃他全族的第一人头上!”
靳王脸色阴沉,呼吸渐深。
“哪怕您要为他抱不平,守云阁里,也已拿那五十四名海将研血泄愤,当真轮到我的时候,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刽子手,就该假惺惺地讲‘仁厚’了。就算您不讲,二将军也会帮您讲,即便您二人都不讲,罪臣也已在千军面前折旗示降,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若你们还不依不饶,执意为复仇而杀我,就得先堵住他们的嘴!不然,多少人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将您淹死!”
他笑得张狂,不可一世,“自古,所有想要启碑立撰的大人物,最看中身后名了。我康兆朴不过无名宵小,用‘盛潜’立一面辟邪挡煞的玉屏风,死也是他先死!殿下,您今夜杀不了我,今生今世都杀不了我!您也不敢杀我,除非,您能先将他们全杀了!”
康兆朴指着帐外那千千万万双会说话的眼睛,嚣张大吼。
已经示降的康兆朴彻底变得有恃无恐,他已利用“盛潜”替自己挡下了剖心的煞,又利用靳王的刀逼出了林戚杉,再用林戚杉帮他除掉了这个“煞”,顺便送企图背叛自己的海寇归了西,林戚杉要死,岂不是早晚的事。
如今的康兆朴只需安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