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朝希在卖身和卖萌之间选择了卖惨。
由于上辈子的经历,让他在惨之一道上修成了熟练工,根本无需酝酿,嘴一瘪,眼撑圆,先让眼泪水在眼眶里聚一会儿,等凝聚至能淹没半眶眼珠时,再半仰了不大的小脸蛋,冲着人缓缓的将一汪泪水倾泻,让眼泪成珠再顺着脸颊一点点滑落,好家伙,那委婉表达出来的委屈,甚至比哇哇大哭更有效,直能把人心都给软化干净了。
这一刻,但凡还有点良心的,自会反思自己的人面兽心,居然把这么个小娃娃给欺负成这样了,更若有点子爱心的,会立马上前赔小心哄小孩。
至少,是把他阿娘大姐姐给心疼坏了,阿爹正在与马文礼对抗,一时不敢撤了气势,只能硬顶着保持住了声色上的不动弹,但藏在袖中的手掌却紧紧的握成了拳。
卢善惠眯眼,不意料这小孩说风就是雨,眼泪掉起来个没完,一下子给他招来了许多不赞成的隐晦谴责,连他身边的管事仆妇,都一脸的欲言又止,而那叉着刀枪阻止外人冲撞大堂的护卫们,居然想要收力,叫那对母女差点从警戒线外扑进屋抢孩子。
“梁嬷,记下来,今日庭前当职的护卫,银扣三十,月底清账时若资不抵扣,则以仗罚,一仗一两,可分期罚没。”
他身边的护卫都是拿两份饷银的,一份是卢府统筹支付,一份是他自掏腰包额外贴补,这也是他身为卢氏嫡长子的权威展现,从出生那刻起,他就有权利支配总账分红中的一部分,这还不包括他承自母族的馈赠。
可以这么说,便他一辈子躺平不努力了,便今后继承家业的不是他,但属于嫡长子的分红和体面,会保他活的永远衣食锦绣,不会有为银钱奔波的时候,除非他家倒了。
那梁嬷神色一凛,立即收了眼中不忍,再转向面对徐氏母女时,便冷了声调斥喝,“再要撕扯,便全撵出去,这里是箩园,不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安静!”
到底是从夫人院里出来的老人,梁嬷很清楚自己没被当众下脸的凭仗,但大公子那一眼的警告她收到了。
那左右提刀枪的护卫此刻也收了同情,发力把刀锋枪头亮了出来,对于克扣饷银之事不敢有异议,只再一次提醒自己,警惕如今的大公子今时不同往日的冷酷。
他腿废了,身上的温良、宽宥,和待下谦和全都跟着消失了,那眼神中日渐阴郁的神色,显示他在一步步深陷以往的努力,和后半生的无望中,渐次疯魔。
十二岁的小三元,众所期待的大庆最年轻的六元进士郎,结果都终结在了一次皇家秋狩中,事后却连个交待也没有,只得到了皇帝的一封安抚诏,和后宫皇后送来的流水赏赐。
再没有人敢提那次秋狩,也再没有见到与大公子形影不离的太子殿下,卢大人依然是太子讲学,但暗潮汹涌之下,卢家似是已经被太子党边缘化。
大公子这次离京,表面是为休养散心,实则也是在向太子党那边示弱,看,我走了,以后也不会继承卢氏了,你身为储君,自当有容人之量,不用担心我会因为废腿而心生敌意,更不用将整个卢氏排除在外,我是我,卢氏是卢氏。
他这一走,等于放弃了卢氏的继承权。
卢善惠在用这种看似流放自己的形式,引动太子的愧疚心,从而保住卢氏现在的权势和地位。
中宫皇后地位稳固,便皇帝也不敢轻言改弦易张,目前除了继续依附太子,尚没有能与其一较高下的皇子出现。
所以,卢善惠选择远离京城,暂时蛰伏。
他一路上的表现都会被人暗自记下,传进京城。
他残暴冷戾,对下动则打骂重则杀撵,再不复大家熟悉的世家公子风度,变为了一个人人惧怕的疯子。
喜怒不定,叫人心生畏惧,若非他们这些护卫是跟了他多年的自己人,就这动不动扣钱打人的行为,早有人撂挑子不干了,便脱层皮也要调离大公子身边。
蒋朝希明显感觉屋内气氛紧张了起来,他瞪着眼睛来回张望,却不想与他对视上的人,除了他的父母姐姐,一个个竟然都移开了眼去,最后,他又把眼睛转回了卢善惠身上。
就见这人揶揄的看着他,点着手指戳他脑门,“继续哭,哭要有用,今天敢对你冒有怜悯心的,本公子全都送予你,全尾全尸送你。”
他压低声音凑上来,盯着蒋朝希的眼睛道,“我本来是要往晋东去的,结果半道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灰云乍起,有一团微光在上下摇动,后往临沂这边来了,我顺着那道微光然后看到了你,小家伙,你说说,这叫我怎么敢把你放归家人手中?你乖乖留在我身边,等我把你研究透了后再说?”
蒋朝希一个呼吸差点没上来,后仰着使劲要爬离他身边,见鬼似的看向他,嘴里唔啊唔啊的头还连连直摇。
但这并没有迫使卢善惠放弃跟他耳语,“小家伙,你是不是有通灵的能力?那你告诉我,梦里我跟着二皇子起兵,为何最后却败了?这是不是说明,二皇子不是最佳人选?我应该再观望观望,再从别的皇子里挑一挑?”
咕咚一声,蒋朝希以头呛地,脑袋结结实实的砸到了地上,他甚至顾不得疼痛,撑起胳膊就扑到了卢善惠身上,嘴里焦急的阿巴阿巴。
大爷的,这个时候他怎么能没有语言功能?这对沟通太不友好了。
但卢善惠却似是理解了他阿巴阿巴的意思,托着他的身体半扶半抱,“你想问为什么败了?我也不知道啊!”
他脸上明显也带了疑惑,摸着下巴道,“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没有八成把握,我是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我能举族支持一个人,必然就有事成的信心,但那梦里却显示失败了……”
蒋朝希一屁股往后栽,似有坐地上去的意思,卢善惠也不强求他站着,毕竟看样子腿脚也是刚有知觉,小儿骨嫩,站久了对身体不好,便放了他自己低头拧眉想事情。
他一点没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儿,做出这副小大人的表情有什么不对,说话做事都跟对同龄人般,没有感觉一点违和,但看在别人眼里,则是他对这小孩是真上心和喜爱,连说话声都变的温和了。
趁着蒋朝希不蹦跶了,他这才把眼神给了院里几人,懒懒的叫人推着他坐到檐廊下,对着被打的半死的郑管事夫妻道,“你们每年交上京的账目都有夫人身边的人核对,我呢不爱管这些小事,一些蝇头小利让给下面的人吃也是惯例,但是你们千万不该把与你们一同留守庄子的人全给卖了,每年都有各种名目报损人口,久了这箩园就只剩了你们一家,郑怀,账不错,事却错了。”
郑管事夫妻敢把账本送进京,必然是做的无可指摘的,但事有两面,当一处资产里的管理人员,从上到下全是一家人时,也就表明这处资产内里已经遭到了严重侵蚀。
卢善惠根本无需去深入调查这些年庄内的账目经营,就凭这庄里庄外全是郑家人就能知道,这庄子已经不姓卢了。
至于蒋敦攀诬马文礼的身世问题,他也根本不在意,有本事的家生奴才,主家是愿意花心思栽培的,出息了也会是主家的助力,就凭他们曾经的身份,不会有人愿意接纳他们,他们只能一辈子依靠着主家,寻求着主家的庇护,所以,马文礼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偷天换日成为马文礼的。
郑管事夫妻被人血淋淋的拉到了卢善惠面前,那执仗的护卫拱手禀告道,“大公子,已刑脊仗六十,还差二十……”
郑氏夫妻身子抖如落叶,疼的头都抬不起来,旁边马文礼被一副长枪抵着,又气又急又心中骇然,强撑着气势道,“卢大公子,杀奴亦是要报管备案的,您难道真要背上随意仗杀家中老人的不慈名声么?卢大公子,我马文礼现下好歹是县学亶生,将来……”
卢善惠眼泛冷意,轻飘飘一眼扫向他,“你不会有将来。”
马文礼一瞬间如坠冰窟,他甚至忘了之前郑管事夫妻的叮嘱,几乎脱口而出道,“卢大公子没有将来,不代表我也没有,我现在是县学亶生,明年进京或许就能得太子青眼,我……”
郑怀闭眼,撑着最后的气力暴喝,“闭嘴,文礼,快跪下给大公子赔罪,快跪下……”
接着又努力想往卢善惠处爬,身子底下拖出长长的一道血痕,声声哀求,“大公子,大公子,文礼口无遮拦,他不是有意的,求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大公子,奴说,奴什么都说,求您看在他进学尚有天分的份上,饶过他,他会是您最忠实的奴才,他会……”
卢善惠摆了摆手,旁边的梁嬷叹了声气,冲着门外将郑氏夫妻五个儿子团团围住的护卫道,“全都绑了吧!”
这一家子都不能活了。
蒋敦抿着唇站在旁边,徐灵芝拉着女儿紧紧的贴着他,似是这样才能将身上冒出的寒意驱散,而来赎女儿的陶春芳已经吓傻了。
她这才发现,京城里的贵公子杀起人来,竟然这样轻飘飘,那对他们庄户人来说就高不可及的郑管事夫妻,竟然在人家的嘴里过不了一个回合,说打就打的鲜血淋漓,说抓就要抓了他们的所有子孙。
太可怕了!
这些贵人真是太可怕了!
长的如此俊美逼人,干的却是魔鬼事。
妈呀,我的儿哎,咕咚一声,陶春芳给吓闭过了气,一头栽倒在院中的青石板面上。
“可想清楚了?留还是走?”
卢善惠招招手,自有人去拖了陶春芳出门,但话却是对着蒋朝希说的。
蒋朝希坐在门口与檐廊的阴影处,看着他的父母和姐姐,二皇子最后是兵败了,也就是说,他现在光靠着上辈子的记忆,已经不能让他的父母家人免于灾祸了,更不能在明知道二皇子不行的情况下,还妄想着取代蒋老太太去扒上二皇子的大腿。
他没有路选。
“阿巴阿巴~”,蒋朝希朝卢善惠伸出了手。
你上辈子活的比我长,所知后事比我多,且还诡计多端的,算了,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