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礼到底是个有功名身的读书人,所以他得到了比郑家人好一些的押解待遇。
没有被五花大绑,也没有牙人敢去捏着他的嘴巴,像买牲口一样的查看他的牙齿。
但他还是自觉受到了羞辱,尤其是在蒋敦面前被人生拉硬拽着拖出去时,路过他旁边被一眼瞟过的冷漠相待,跟针扎似的刺进了他的心,逼出他满眼血色,面目狰狞。
一瞬间,当年卑微讨好,巴结着想要融入县府学子圈的狗腿经历击穿了他,那种夜深人静啃噬着他内心的嫉妒,像个黑洞一样,卷着不甘、愤恨以及直击灵魂的诘问,冲着蒋敦吼了出来,“你凭什么高高在上?你不就是因为出身好,才被人追捧着恭维着么?”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把刚进门时端着的那股文士风度倾倒的一点不剩,挣扎着用手死死扒着影壁边缘,恶狠狠的眼睛里闪出一抹讥讽,“你丢了功名,除了族,变得一文不名时,你身边的那些曾经围着你打转的兄弟朋友,哈,他们可有正眼看过你了?蒋敦,把你放在跟我一样的境地里,你并不会比我做的好,你甚至还不如我,靠女人养家,哈哈,你原来也什么都不是。”
直到被拉出院门,还能听见他声嘶力歇的大吼,满满的全是恶意。
徐灵芝有些担心的看向丈夫,却见丈夫神色未动只如寻常,可见这两年对于这种讥嘲也已经习惯,并不会再产生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了。
她有些担心,几欲张口宽慰,却见蒋敦往她这边抛了个安心的眼神,再尔后,便直直对上了坐在廊檐下,撑着下巴看热闹的卢善惠。
“卢大公子,可否单独说话?”
明明刚是个十五束发之龄的少年人,身上却浸染了权贵之家的沉着气,那种处变不惊,于举手投足间就将事情处理干净的利落派头,是小地方绅豪门第所熏陶不出来的见识和风度,也是蒋敦曾经梦想着把长子往这种气质上培养的范本。
奈何现在他自己的人生都动荡成了迷,有小儿子的预警后,就更不敢再把长子往手无缚鸡之力上培养,他养不起成群的护卫,她的妻子也治不出规矩森严的内宅,所以这种贵门高府养出来的气派品质,只能或许期待在他的孙辈上,当然,前提是他能靠着小儿子的提示,带着家人成功避险。
他眼神紧迫的望向小儿子,由于室内外的光照原因,他并没看清卢善惠具体做了什么,只能通过他不紧不慢的神色,判断他对小儿子的态度,而这一仔细观察,就令他的心中突突了。
那就不是一个正常少年人,该对个不会说话的婴孩举止和态度,交流正常的样子,跟他与同龄人一般,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和违和。
可越这样才越不对,他是知道小儿子的异状,才会用对待成人的方式对他,可刚来的卢善惠又是通过什么方法,知道他小儿子的不同的呢?
他必须要探一探这位卢大公子的深浅。
卢善惠对蒋敦没什么探究欲,在他眼中,一个落败于后宅妇人之手的书生,于人生一道上就等于是失败了。
要知道,朝堂的水可比府门后宅的水深,这蒋敦都差点被后宅的水淹死,若非他强悍的妻子,和身来不凡的儿子,就他这样的,都多余瞟一眼。
一时间,堂中诸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卢善惠身上,蒋敦没有错过自他眼中滑过的不屑和鄙视,那是一种瞧不上某人某事的姿态,曾多次在他和马文礼身上发生,不过那时做这高姿态的是他,被瞧不上的是马文礼。
形势倒转,他忽然好像就懂了马文礼心里失衡的由来,同样是人,同样读的圣贤书,你凭的什么敢瞧不起人?
蒋敦脸色青红交加,两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身份上的落差,变得已经能泰然处之了,现在才发现,不行,那窝在心里的郁气,根本不可能随着时间消散,但遇刺激就会如利箭一般,射的人心脏钻心的疼。
易地而处,他发现自己也不是个能伏低作小的人,就卢善惠的这一个眼神,就够他记恨在心,然后蛰伏再伺机报复了。
他低下头忍了气,隐藏下这颗阴暗的心,只再次拱手道,“卢大公子,您总该给我们这做父母的一个说法,不能说孩子你要就拿走的,我虽失了功名,但仍是平户,家中虽艰难,却没有卖儿为奴的想法,您若逼良入贱,我便拼了这条命,也要去衙门寻理。”
卢善惠便抚狗头似的抚着蒋朝希的脑袋,点评道,“你虽无治家之能,却有护妻儿之心,美中不足,倒还有可取之处,蒋大老爷,若我给你依持,你有几分把握能重回蒋府,夺回大老爷之权?”
蒋敦抬眼,惊讶的看向卢善惠,就听他哼笑道,“你我之间无需恩义牵扯,我帮你,是你儿子自愿以身抵债,留在我这里,但有朝一日你有能力,大可朝我拔刀索子,蒋敦,你这样一个连家事都理不清的人,在我这里,或者说在京中任何一个贵门府邸里,都非可栽培对象,须知夫妻一体方可抵万难,你的掌家之权能那么轻易的旁落,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后宅制衡术?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一个已经接管了父祖资产的家主,却没按正常程序将后宅交托给正妻执掌,那么这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端,都显得那么有迹可寻。
蒋敦额汗如瀑,他的事情在湖亭县不是秘密,便过路行商不刻意打听,一盏茶的功夫也能从道旁闲聊的人嘴里得之。
大意失荆洲,他曾经如此安慰自己过。
但其实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苗头的,比如府中奴仆皆知后宅对牌找谁拿,遇事不决该找谁讨主意,便连族中祭祀这等重要事宜,他都因怕妻子出错而不敢放手叫她去做,这便造成了妻子在后宅立身根本无法成型,那些旁枝角落,埋于暗处的算计,便全轻易饶过了妻子,从而也蒙蔽了他的眼睛,致使他在毫无防备里,被自己以为安稳的大后方一击毙命。
京城贵门里的公子,从小就知道后宅安稳的重要性,老夫人老封君是要供着的,但主母才是后宅唯一话事人,前院后宅永远不可能分掌在一枕之外的人手里。
夫妻同枕死同穴,便狗脑子打成了猪脑子,那属于一个家的整体都是不会变的,尤其还是在有嫡子的情况下,更容不得外人来分一杯羹。
这蒋敦,从蒋老太太打着要慢慢教徐灵芝规矩,从而好平稳将主母之权过渡到她手上之时就错了。
掌家之事可以边学边做,没听过光学死做还没有话语权的,那不是掌家主母,那是牛马奴仆。
蒋敦无法言说,甚至连正常与妻子对视,都生出了愧疚。
他何尝不知道,是他在理家一道上出了偏差,让妻子在跟婆母的相处中受了许多委屈,只那时妻子忍气不吭声,老太太又在粉饰太平,他便以为府宅是真的上下和睦,家人相亲。
如今叫个少年一语道破,让他连狡词都找不出,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把跟马三眼打交道时的那种智珠在握,给清的干干净净,只剩了满腹彷徨与震惊。
这个……小三元真还不是浪得虚名!
蒋朝希捂脸,要不人家上辈子有鬼谋之称呢?他们父子捆一起,恐都不够这人一指头算计的。
但他上辈子失败了,那站错队的下场必然不好,甚至更惨,这么一想,鬼谋卢善惠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何况这辈子他还开了挂,再综合他爹的智商,他就不信他们一家还能翻车。
肯定要比单打独斗的卢大公子强。
蒋朝希一咧嘴想笑,结果那不受控制的口水piu一下又淌了下来,他忙拿手去捂嘴,又偷眼去瞥卢善惠,一副怕他找人拿针线来缝他嘴的样子。
小模样贼兮兮的,打眼一看就知他心里没憋好屁。
卢善惠攥了手掌就揪了他头发,迫他仰起了脸,眯眼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就因为我在你面前揭了你爹的短,叫他颜面扫地了?”
“唔唔唔”没有!
蒋朝希怕扯着头发,不敢摇头,只能睁着大眼睛让自己看起来乖巧可爱些。
这变态,心理扭曲,见不得人好,自己心里阴暗,也要把别人的阴暗心理给抖落出来,好像一群乌鸦里见不得白鸽,非要弄个墨汁子把白的染黑,装你也得给老子装成鸦。
为了他全家的性命,为了他阿爹的功名,他忍了。
谄媚和卖惨一样,他上辈子早练出来了,保证不会有半点表演痕迹。
而没了满地的郑家人干扰注意力,蒋朝希这受制于人遭“凌虐”的样子就尽被他家人看进了眼里,一时间徐灵芝受不住的要冲上去抢人,蒋念薇则哗啦啦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咽着看向蒋朝希,“小弟,你不要怕啊!”
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着卢善惠就砰砰叩了两个头,再抬起来时,那额前就红成了一片,蒋念薇也不敢高声嚷嚷,只小声哀求道,“大公子,您不就是想要个伺候的人么?我可以的,我什么都会做,我也自愿卖身为奴,只要您放了我小弟归家来,他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不能一个人睡觉,不会洗漱收拾自己,他留下来对您没什么用,反而还有可能扰了您清静,我……我能干,很能干的。”
蒋朝希的心揪了一下隐隐发疼,他见不得他姐姐这样子跪着哀求人,那声音像蛛丝一样细细密密的往他心上缠来,缠的他呼吸急促,眼睛发红。
他一瞬间就从卢善惠的手中挣脱了出去,便头皮扯的生疼,留下一簇胎发在卢善惠手上,也头也不回的要往他姐姐处爬去。
背影、去势都决然果断。
徒留手上还攥着他一搓头发的卢善惠在廊檐下,陷入惊讶和沉思中。
他没有下令让护卫将小孩儿逮回来,就那样看着小孩儿一路跌跌撞撞爬到了他姐姐面前,然后扶着他姐姐的胳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再之后,他做出了让在场众人更惊讶的事情来了。
蒋朝希用自己非常微小的力道,在用力的想将他姐姐从地上拉起来,伴随着嘴巴里“嗯嗯嗯”的使劲声,终于蒋念薇理解了他的意思,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蒋朝希这才松了口气,扶着她的腿转过身,眼睛定定的望向卢善惠。
黑亮、透着深不见底的云雾,似豁出一切的警告,让他不要欺负他的家人。
合作可以,但只能是同盟关系,他不为奴,他的家人也不能受他驱使或威胁,做低人一等的手下。
卢善惠捻着手指,将断发撒开,眯眼低喃,“小东西~”
还敢跟本公子谈条件!
想结同盟而不是屈居于人,也得看你爹有没有本事洗清污名,重回蒋府。
“马文礼的功名我还有用,你动手的时候别把他连带了。”
说完,卢善惠招手让人推他进屋,转身时瞧见蒋朝希略带震惊的眼神看着他,一时眯眼哼笑,“你以为我会立马废了他?物尽其用,皇帝会在太后生辰时加开恩科,他得进场一试。”
不知怎地,蒋朝希硬生生在他的眼神下打了个冷颤。
蒋敦却嗅到了一丝阴诡味,朝着背向他们要离开的卢善惠道,“那请问大公子,本科我能否进场?”
他若能恢复名誉,洗刷掉污名,按理是能赶上这场恩科的。
就听卢善惠的声音不急不慢的飘了过来,“可以,如果想带着全家一起死的话。”
阴测测的声音里,夹带着渗人的嗤笑。
什么样的科考会死人呢?
蒋朝希只觉脑中霹雳暴闪,科考舞弊案,从来血流千里。
显然蒋敦也意会了卢善惠的意思,骇的差点站不住。
“小孩儿,许你回家三日,若过期不来箩园,你该知道后果。”
啊~啊啊啊~这个疯子,疯子!
科考舞弊,他怎么敢的啊,怎么敢啊!
我们家是反派,那他就是本朝最大的反派,最大最大的反派。
阿巴阿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