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铺垫,就这么直愣愣抛出请求。宫道两侧石灯燃亮,斑驳光影照出尤清音的脸,不清不楚,唯有一双漆黑眼瞳含光清晰,明晃晃落在卫勉眸中。
他看着她,微不可查地皱眉,始终模糊在心里的一团不悦,渐渐明了。
若非重生谜团在身,工部宋营之事又迫在眉睫,依卫勉的性子,既不愿与后宫之人扯上关系,更不会把名牌这等信物交给别人,让人据此予取予求。
生平最恨被人要挟,偏这一生阴差阳错,处处掣肘。
夜色中,卫勉不语。送出名牌之时,倒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自己与她算不上熟,不过是各有所思相互利用,帮点小忙无碍,可像这般求上门来,让他觉得心烦。
想拒绝,开口却问道:“去太医署做什么?”
尤清音不知他心里千回百绕,小心解释着:“奴婢听闻太医署的医经阁收藏天下医书,想去里面找一本书。”
“为了玉肌散?”
尤清音点头,“嗯”了一声。
卫勉看着她,眼神带着探究,想问她对玉肌散这般上心,到底是因为什么,话到嘴边又觉旁人之事何须多问,总归现下自己离不开她,不如稀里糊涂帮了,权当获取记忆的交换。
况且眼前这女子,不过是行云阁的小宫女,掀不起什么风浪。
心里想定,卫勉回她:“等我片刻。”
闻言,尤清音心里一喜:“司戈答应了?”
卫勉却没说话,手上动作要关门,尤清音赶忙拿身子抵住,半截手臂卡在门扇中间,知道他寡言,既有求于人便更多耐心,笑嘻嘻又问一遍:“司戈答应了?”
卫勉皱眉,嗯了一声。
西内苑的门再度关上,尤清音退到门外一侧,把卫勉的名牌收进袖袋,抬袖擦了擦额上未干的汗。
宫道两侧石灯微弱,借着月色银光,才够勉强视物。一路从行云阁走到西内苑,路程不近,来时心里忐忑不觉得累,这会儿同卫勉说完话,静静等在外面时,尤清音双膝一酸,才靠着宫墙松了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初夏的夜里,已有次第虫鸣声响起。等卫勉出来的这会儿,尤清音听着间或传来的虫鸣声,想起明州城的夏夜。
经年的沉云绵雨中,入夏便有热烈狂纵的虫鸣绽放。廊下长跪时,细数虫鸣声响,就成了尤清音打发时辰的好法子。
不同的是,兴许是这些夏虫身在皇城生性规矩,又或是忌惮天子威严不敢狂放。入宫第一年,尤清音就发现了,上京夏夜的虫鸣声很温和克制,远不似明州恣意。
可是明州,又比不上河阳。
河阳家中堂屋前,夏夜趴在母亲怀中所听虫鸣,才是这世上最最动听的。
母亲身上很香,香到那清润绵长的香味,至今仍在自己梦中。丝缕缠绕,一如母亲的怀抱,将她深深包裹。
夜空沉云从悬月前经过,宫道暗了一瞬。尤清音的思绪飘飞,又在这一瞬晦暗里回归,站直身子侧头看了一眼西内苑大门,见卫勉还没来,不免皱眉暗暗抱怨了两句。
方才那些缥缈的心思,连同对河阳的眷恋,对父亲母亲的愧疚,都被藏进心里最深处,不与人说。
上京的虫鸣还在继续,尤清音却已听不进去,只一门心思等着卫勉出来。
西内苑中,卫勉换了一件玄色束腰窄袖长袍,天锡在旁递了铁甲过来,卫勉看了一眼,还是摇头。
天锡放好铁甲,又把佩剑递过去,有些不解:“何事非要现在去不可?”
屋里烛灯燃了半截,灯油在桌上累成小山,桌上砚台有墨,砚台边上搁了一支笔,笔尖凝墨未干,滴答一声落入砚台。
天锡手里的佩剑也没能递出去,卫勉摇摇头,只道:“片刻就回来,不必佩剑。”
“阿勉,那......”
天锡面有难色,看了桌上笔墨一眼,还是开口:“那幽王殿下的信,今夜还写吗?”
幽王白日派人送进来一封信,信中言及容州命案一事。送信人说了,殿下天亮便要收到回信。
卫勉理好袖口,看也没看桌上信件,看向天锡时,被他脸侧一点墨痕吸引视线,习惯地伸手替他擦去,低声道:“等我回来。”
天锡嘿嘿一笑,自己抬手又将整张脸擦了擦,“应是刚才搁笔时甩了一点到脸上。”
卫勉点头,走时又道:“若我久未回来,你便去睡吧,至于信……”
他终于看了一眼桌上信件,“也不必次次守时。”
愈是夜深,宫城里的虫鸣就愈轻微。尤清音和卫勉并肩走在宫道上,两个人的影子连成一排,高矮悬殊。
尤清音盯着路上影子,看出卫勉时快时慢,刻意调整了步伐,才与自己并肩。
卫勉与她同行,一路往太医署去,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他与她挨得很近,近到两人衣袖相互摩擦,暗夜中造出沙沙轻响。
尤清音觉察,稍稍往旁边挪了半步。卫勉像是不知道,没两步又贴上来,两双衣袖缠在一起。
来回好几次,尤清音也放弃挣扎,由着他去,只要能进太医署便是。
其实卫勉并非不知,甚至靠得这么近,也是他刻意为之。前几次记忆涌现时,卫勉就已发现关窍。
只有自己与这位阿音姑娘独处时,记忆才会被唤醒。靠的越近,记忆越是清晰深刻,尤其是......
尤其是肌肤接触时,记忆更如山崩海啸,呼啸涌来。
前往太医署这段路,二人走得并不慢,等站在太医署门外时,关于宋营和容州命案的记忆,卫勉几乎已经全部记起。
至于幽王来信,心中已大抵想到如何作答。
“司戈......”
停在太医署门外,远远看见里头烛火在燃,心知太医署夜里有人值守,尤清音轻轻拽了一下卫勉衣袖,气声问道:“就这么进去吗?”
卫勉垂眸看她,一手拽过衣袖,瞥了眼太医署正门方向,“去医经阁而已,不必走正门。”
卫勉这句不必走正门,倒真真出乎尤清音的想象。她幼失双亲,在舅舅家中更是处处小心谨慎,不敢做出半分逾矩之事,因此爬窗擅闯这种事她从未想过,更没想到卫勉这样的人,竟会......
等被卫勉拎鸡仔一样扔进医经阁窗户,半个身子挂在窗沿上时,望着屋内黑漆漆一片,复杂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尤清音吓得紧闭双眼,两手撑着窗沿不敢妄动,谨慎地摩挲着,企图找到什么可支撑的地方,再慢慢爬进屋里。
支撑的东西还没找到,整个人就被卫勉从后一推,泥鳅般滑进屋里。
夜里的医经阁没点灯,黑乎乎一片,尤清音捂嘴没敢叫出声,等听到卫勉也进来的动静,才屏息摸摸爬爬到他身边,顾不上是何处,总之抓到他衣衫一角才觉放心,气声发颤:“司戈所谓不走正门,原是这个意思......”
这个人,平日看起来威武的很,想不到却是这么进太医署的。那他上回替自己查药,难不成也是?
抿紧了嘴,尤清音没敢问下去。
卫勉站起身,不动神色将她的手拨开,“要找什么书,动作快点。”
尤清音嗫喏回答:“看不见......”
“什么?”
唯恐惊动太医署值守之人,尤清音踮脚靠近卫勉,几乎贴在他耳边,说话之时呼吸打在卫勉耳后,激起战栗一片,“奴婢是说,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卫勉攥拳,忍住一瞬心神摇晃,从衣领处里取出早就备好的火折和短烛。
蜡炬燃亮,医经阁被照出一小团红黄亮色,不至显眼,但够人看清眼前事物。
尤清音面上一喜,一边谢过一边就要去接蜡炬,却被卫勉躲开,“我来,你去找书吧。”
尤清音连声谢过。
医经阁藏书众多,找起来并不容易。尤清音找了一会儿,有些气恼,回头见卫勉始终跟在自己身后持灯,想开口让他帮自己一道找找,但见他一脸事不关己,看来不像打算帮忙的样子,抿了抿嘴终是没说,埋头继续找书。
麻烦人也要有个限度,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尤清音为人自觉,不吭声又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双眼酸痛时,才在书架一角找到炮炙论,小心翼翼取了书下来,扭头亮给卫勉看,“找到了,走吧。”
卫勉看了一眼封页上的书名,拒绝了她:“要找什么,在这里看完再走。”
尤清音把书护在怀里,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意思。
卫勉看出她的想法,冷冷道:“怎么?还想让我再带你进来一次?”
求人总是不由己,侧头看了一眼不算低的医经阁窗扇,心知只凭自己定是进不来。尤清音心里叹气,面上乖乖应他一声好,便同卫勉一起走到窗前,无处落座,干脆盘腿坐下来,见卫勉没跟着自己一道坐下来,伸手朝他摆了摆,轻声叫他:“卫司戈也坐吧。”
卫勉不动如松。
尤清音又指了指他手里蜡炬:“没有烛火,奴婢看不清。”
卫勉这才坐下来,肩背挺拔,垂手将蜡炬靠近,足够尤清音看清书上文字。
夏夜宫城静下来,夜风从窗洞吹进来,吹得满屋书页翻动,沙沙声响落在耳里,一种熟悉之感迎面而来。
卫勉持灯的手腕绷紧,视线逃避般落在火苗正中,看着那火苗欢快地跳动着,沉寂心海中,也有一簇火苗,正被悄然点亮。
钝痛袭来时,卫勉艰难转眸,看见尤清音长睫阴影投在脸上。